作者:funny2333
好一管鼻梁,白粉上欺眉顶,下骑鼻尖,从中挤出一幅又白又亮的豆腐块来,蝙蝠展翼似的,把眼睛眉毛都挤得拔尖了,说不出的邪性。
猩红胭脂这才登台亮相,往印台和两腮揉圆了,铺张得喜气洋洋,跟大白馒头上的印花似的。
有这么个妆面衬着,他不笑则凄风苦雨,一笑则鬼气森森。
可见美人是画出来的,丑人也是画出来的,画得比美人还要入骨。
这家伙竟然扮了个丑角就过来了!
这还没完,人家还泰然自若地冲他一笑:“连四少爷,多谢捧场,妆就不用补了,你瞧瞧什么时候亮相?”
这一笑,白粉勾出的嘴岔也跟着翘起来了,连四裆里的东西刚刚还情热似火,眼下就被这一盆冷水浇出了“咝”一声响,差点没背过气去。
“妈了个巴子!”连四扶着门框,朝着门房的后脑勺抬手就是一巴掌,“我让你给我逮个美娇娘,你他妈让我睡个武大郎?”
这丑角文雅地笑了笑,指正:“不是武大郎,是时迁,鼓上蚤时迁。”
连四被他笑得心肝肉都在颤,总怀疑以后要一蹶不振,忍不住叫道:“别笑了,玉姮娥呢?你们他妈的合伙糊弄我?”
“这就是连四少的不是了,单说要让我过来,却没说要听哪一出,”丑角慢条斯理道,果然是一把玉姮娥的清亮嗓子,“四大名旦来了三个,我可没这本事上去班门弄斧,只能露一手绝活了。”
连四脑子里玉姮娥那张美人面都被这一团嗡嗡叫的粉墨搅浑了,长出了吊梢眉三角眼,哪里还愿意看他?
他背地里抬起了一只手,朝门房挥了挥,让他赶紧把人塞回轿子弄走。
可天底下哪有称心如意的事?请神容易送神难。门房的手刚挨上丑角的胳膊,就听到一声炸雷般的怒喝,从铙钹声中滚落在地:“连暮声,反了你了,这是你该说的话?”
正是连部长那一把中气十足的好嗓子。
也不知道连暮声那头说了什么,连部长勃然大怒,只听一声巨响,惊叫声四起。
“连暮声,你给我这就收拾了东西,滚蛋!”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连暮声这人向来爱摆伪君子的谱儿,跟连部长说起话来面面俱到,从没有明着呛声的时候,最多就是拿规矩不冷不热地往回挡。
他就是一方无可挑剔的铅印,不露锋芒地框着你,让人在闷亏里叮叮乱撞,谁知道也有今天!
连四听得一乍一喜,这才想起近来父亲和连暮声有了些龃龉,不知是哪门子的政见不合,这会子终于兜不住了,在大庭广众下发作起来,看来这太子爷的交椅也当换人来坐坐了。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就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咳嗽声。
的确是连暮声的声音。
连四这会儿喜上眉梢,脑子里咕噜噜滚出个恶念,竟然抓着那丑角的手,把他往房里带。
“来,你心心念念的连大少爷过来了,给他唱一出好听的。”
连公馆是中西合璧式的建筑,里头大多是三层小楼,奈何连老爷开枝散叶的本事太过不凡,哪怕是皇帝的避暑山庄都安置不过来,因此这些少爷们大多另有寓所。
连四平时在外鬼混惯了,手头不宽裕,除了在粉头房里过夜,就只能和连暮声挤在一座小楼里讨生活,实在有点不服气。
照理说,连暮声住在三楼,他在二楼,除却被夹在眼皮底下低人一等之外,倒也井水不犯河水,就连带姘头进来都会捂着嘴,唯恐把这假仙儿惊动了。
但他今个儿偏偏明目张胆,带人径直奔着连暮声的书房去了。
“你在里头呆着,”他道,“等我大哥来了,使出浑身解数,好好给他唱一出,他心里闷着呢,要是能把他逗笑了,回头我就有重赏。”
连四当然不是吃素的。
他向来瞧不上连暮声这副清心寡欲的假样,这下计上心头,寻思着丢一帖虎狼药进去,让他搂着个小花脸睡上一觉,保管这家伙一觉醒来,对着这三角眼吊梢眉再起不能。
要是再找几个祝寿的闹一闹洞房,他连暮声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偏那丑角像是察觉了什么,一脚踏进了房门里,却踌躇起来:“四少爷不一块儿听么?”
连四道:“免了,我可没这个雅兴。”
“是,是......哎呀,糟了!”丑角伸手匆忙在怀里摸了一阵,两撇八字眉冷不丁摔翻在了眉心中央,叫道,“方才来得匆忙,少了件行头,唱不成啦!”
连四勃然大怒:“你少拿乔,要是招待不周全,你这宝丰社也别混下去了,改明儿就收拾包袱滚蛋!”
“就少了一支蜡烛,”丑角哭丧道,“实在对不住,府上用的都是电灯,我上哪儿变去?”
连四正要跳起来赏这没用的东西俩耳刮子,突然心里一动,收住手道:“你等等!”
他伸手往西装裤袋里一摸,果然摸出了个白铜香薰蜡烛盒来,里头卧了支指头粗细的小蜡烛,是他从日本弄来的行货,听说很能催情,只要点上片刻工夫,不论多难搞的娘们都得化作潺潺春水。
这玩意儿贵重得很,他还没来得及上手试过呢,交代在连暮声身上,实在有些可惜,因此免不了摩挲了几下。谁知道铜盖刚打开,这丑角就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妆面画得不堪入目,笑起来倒很好听,连四的耳朵孔都微微一热,像是吃了半斤烧酒似的。
这家伙扮成旦角,也还是......
这绮念才冒了几缕青烟,没来得及窜出火星,就又被他掐灭了。
“我道是什么好东西,”丑角幽幽道,“也不怎么大嘛。”
连四这种欢场老手,哪能不明白他话里的双关,当即暴跳道:“去你妈的,你是什么东西,敢拿你爷爷寻开心?”
他这火气又没能扎中靶心。
丑角已经捏起那支蜡烛,拿手掩着,用洋火柴点燃了,又顺势一低头。
那圆圆一团光晕照在嘴岔上,碳笔跟梅枝一样粗疏地伸出去,两靥拿洋红膏晕了,怪模怪样的,却无端像是绣棚里搭的花样子。
连四见了鬼似的,把眼神一避,却反倒撞进了他指掌间。
小火苗如银筷挑破的咸鸭蛋黄一般,被揉在他那白生生的掌心里,一颤一颤,砰砰直跳,红得流油。
真是邪了门了!
连四气都粗了,心道这洋蜡烛果然厉害,再照下去,恐怕连老母猪都能赛貂蝉了,哪里还敢久留?他进门的时候还能人五人六地吆喝,这一下却是窜起来,奔出了房门。
丑角连个眼神都欠奉,把蜡烛立在连暮声桌上,这才往椅背上一靠,架起了一条腿。
他伸懒腰的时候很有意思,仗着一把腰身软得没骨头,不论歪靠在哪儿,都能伸直两条手臂,懒洋洋地展成一瓣儿。
这副大少爷做派,站着的时候还能掩饰一二,一坐下就跟开闸泄洪似的,从骨头缝里往外冒,连搭在书桌上的十根指头都是哈欠连天,不是梅洲君又是谁?
梅大少爷无人交手,下一出好戏还没开唱,索性支着下巴,借着烛火打量了一圈。
连暮声这人连书房的陈设都很沉闷,什么时兴的洋货都没有,跟个酸秀才似的,只在桌上铺了一整条金线掐边的羊毛毡布,镇了一座青田石笔山笔架,底下露出半张相片,隐约能看出是个穿西装裤的男人。
这家伙果然跟红颜知己没什么缘分。
梅洲君大觉无趣,整个人又歪靠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揪着上头铺的兽皮。
料子倒是不错,触之滑腻异常,柔柔地环拥着他,倒像是——
他心里一动,冷不丁低下头去,果不其然,又是那件猞狸皮大衣。他前阵子才派人退回来,这家伙转头就拿来铺了椅子,成天垫在屁股底下,果然是小肚鸡肠!
不知道倒还罢了,这猞狸皮柔情似水地环着他的脖颈手臂,简直跟男子热烘烘的臂膀相差无几,令人浑身汗毛直竖。他坐不住了,手肘抵着羊毛毡,正要站起来,那青田石笔山跟着被扯得一晃,底下的相片又吐出了一角,赫然是一件熟悉的象牙白西装背心。
梅洲君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把相片扯出来一看。
跟他本人笑吟吟的面孔撞了个正着。
这相片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拍来的,他毫不设防,两手袖在水貂毛手笼里,正在赏玩一树雪中白梅,因此目光柔和。
照片上拿钢笔没头没尾地集了两句东坡词——似花还似非花,看取眉头鬓上。
梅洲君默念了几遍,又恼又乐,暗道这伪君子果然跟连四是一路货色,非得好好戏弄他一通不可。
他这才把相片塞回去,就听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连暮声走路时几乎没什么动静,只是气息沉重,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因此抬眼时,目光也颇为锐利,仿佛隔着硬质的玻璃,把他罩在里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梅洲君丝毫不怵,迎着他的审视,微笑道:“大少爷,可算把您盼来了,咱们这就开始?”
房门被轻轻掩上了。
连暮声估计是被连哄带骗进来的,只是涵养上佳,倒也找了把椅子坐下,抬手看了一眼表,温声道:“阁下怎么称呼?”
丑角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下贱营生,说出来还怕污了大少爷的耳目。不过,大少爷若是觉得唱得不错,要回头捧场,便可叫某——时迁。”
第24章
梅洲君演这一出时迁偷鸡,是在民国二十四年,离立春只差十来天。
也说不准,这年春寒太重,钟摆都锈得走不动了,也许还能再往后拨靠几天。
用的是一对锡壶蜡杯,一把短木刀,几张稻草纸。喝了几杯空空如也的酒,吃了只虚虚实实的鸡,最后落下肚的,只有那几张着了火的纸,偏偏他酒酣腹饱,怡然自得。
以至于一世聪明如连暮声,也花了十年功夫才弄明白,当日所见确实是真的。
能演出来的都是真的。
不过在当时,他的目光只是凝在了对方的嘴唇上。
隔着满面铺张的粉墨,依旧能看出唇薄而红,质地柔软,仿佛连热粥都喝不惯,偏偏就敢玩吞火的把戏。
时迁偏着头,鬼鬼祟祟觌他一眼,一手握住木刀,在那沓稻草纸上“笃”地斩了一记,手上用了个割一般的巧劲儿,仿佛当真在筋骨间拉锯一般,这才撇下一张黄纸来。
“我先吃这个鸡大腿,” 他道,将黄纸斜卷成筒,朝蜡烛上一撩,“这个有个名儿,叫独立朝纲。”
黄纸筒上飞快腾起一圈火苗,赤红小蛇似的,朝他指头上窜。这家伙显然学艺不精,没算准火势,被烫得“哎呀”一声,忙不迭甩起手来。
“嘶,好烫,果然新鲜!”
这一甩倒好,几点火星子扑簌簌往外窜,全掸到了连暮声的眉毛尖上,几乎发出“呲”一声响。
连暮声叹了口气,拿手帕按住眉骨。
蜡烛在两人间静静地烧着,灯芯不时毕剥一跳。
丑角没有搭理他,那双点漆般的眼珠在火光中缩紧了,看起来有点冥顽不化的痴。他显然是馋虫入脑,忙不迭把纸筒往嘴里一塞,牙关一阖,火苗如流心的鸭蛋黄一般,在齿缝里通红地一闪,就这么被咔嚓嚼灭了。
他像是含着满口滚烫滴汁的鸡肉,舌尖都在发抖,失声叫道:“真香,真香啊!”
这样子疯疯癫癫的,就是开始入戏了。这一入戏,百味杂陈,馋字当先,仿佛肚里住着个饥寒数千年的时迁,冷怨如厉鬼,啸叫如贪魔,拿手爪发狂也似地抓挠他的胃袋,没一口烈火下肚,还当真浇不灭这深不见底的欲望。
急急忙忙又是一刀。这次切的是鸡翅膀子,叫“凤凰单展翅”。
鸡翅膀得烤热了吃,烤得热油直淌才妙,丑角心急火燎,拿指头频频去戳着火的纸筒,一搅一扑,火星一股一股往外喷,噙着纸筒,扑簌簌一通摆尾,酥皮爆开了,里头金黄的嫩肉绽裂出来,水汪汪的,天底下再没比这更香的脂油了。
真香......真香......真香啊......香得人失魂落魄,香得人涕泗横流,香得人忘却了苦中苦......
这一口下去,不等口中火星散尽,他两手又摸了张黄纸,草草卷成细筒。
这叫鸡屁眼子,还有个别名雅称,叫“后军都督府”,乃是这一出戏的关隘,一支火递进口中,含上片刻,再取出来时,依旧红鲜鲜地丝毫不灭,功夫不到家的,恐怕早就被烫了个满嘴燎泡。
他越是饥肠辘辘,这火势就起得越慢,纸筒屁股上只焦黑了一点儿,迟迟不见明火。他凑过去,往蜡烛芯子上撩拨,一边肩膀因此微微耸起,火光里浸着,清俊小山似的。
就这么一出神的工夫,有什么东西凑到他嘴角边,轻轻按了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