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17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不光是我的,我们这一圈儿人都被欠遍了,一并奉给伯父您过目。”

  梅老爷抬起头,朝丁兴元瞥了一眼,腮上的肉跟着威仪俱足地震了两震。

  “我们生意人家,从来不兴赖账,这个你们大可放心。只是你这欠条写得不够规矩,连个做担保的都没有,这样没头没脑的债,我也不能轻易应承下来。”

  另一个叫王文昌的冷不丁道:“不够的话,梅伯父,我这儿还有件东西,您认一认。”

  他取出来的是个黑地绣花的眼镜盒。

  梅老爷点点头:“是臭小子贴身的东西。”

  他把眼镜盒打开,一口浊气登时梗在了喉咙口,整个人跟耕牛似的,抓着扶手脊背乱拱,脸都憋成了酱紫色,这才咳出一口痰来。

  只见紫色绸缎里包着的,赫然是一对春水玉耳坠。

  素贞坐在他身边,连忙帮他顺了一顺气,劝道:“老爷,年轻男子丢三落四的,也是常事,也未必就是存心输出去的。”

  “放屁!”梅老爷大声道,“这是他亲娘留下来的东西!”

  梅洲君他生母是外交总长家的小姐,斯文秀丽,是当时出了名的美人,家里没垮台的时候,就连他也高攀不上。哪怕隔了这么多年,连面目都模糊了,他还能记得对方低头逗弄幼子的情形,耳坠莹莹如春水,的确是无限温柔。

  这么想来,他和发妻也不是全无感情,否则怎么会把梅洲君当成正儿八经的大少爷来教养?

  谁知道这不肖子连母亲的遗物也看顾不好。

  “这也是他典给你的?”

  王文昌半晌没说话,只是冷笑,这笑里咬牙切齿的意味很重,两边咬肌铅砣似的暴绽起来。

  “不错,他就用这个——典了我妹子一条命!”王文昌森然道,“从我妹子尸身上搜出来的,攥在手里,手指头都硬了,掰都掰不出来,梅老爷,这样的债,是不是得叫他出来亲自还?”

  梅老爷愕然道:“还有这种事?王小姐怎么就自寻短见了?”

  王文昌见他面露狐疑,说不定就跟儿子蛇鼠一窝,要赖了这笔血债,心中不由大恸。

  他们两兄妹是平常人家出身,留洋时互相扶持,他洋文蹩脚,学业都是妹妹杏初一点点嚼碎了补起来的,因此兄妹间尤其亲近,恨只恨姓梅的突然来他们学校深造了。

  梅洲君之前专攻的是制碱法,在学校间的应用化学联合会里颇有名气,人鲜少露面,只是时不时会以书信往来的方式帮忙答疑。

  杏初念的也是化学专业,人又活泼,学不明白的时候,大着胆子给他写过信,倒还真有了回音。那几行拿蓝墨水写的的方程式被她翻来覆去地看。

  这笔字实在很秀丽英挺。

  王文昌听妹妹提过,想着天高路远的,杏初也没好意思再给他回信,愣是没提起戒心来,想不到却把苗头种下了。

  隔了两年,这人倒是真来了。

  这厮一来就看中了杏初的俏丽相貌,风雨无阻地来献殷勤,又是赛马又是看电影的,香水丝巾不重样地送,纨绔子弟那些手段都用尽了。正好他面目俊俏,长了一双天然真挚的杏核眼,着装打扮又别有一番潇洒富贵,杏初涉世未深,哪里招架得住?心上人指天发誓,说尽世上甜言蜜语,她又怎么能不心如擂鼓?

  谁知道这一场荒唐事,却是巫山云雨会,梦醒了无踪。

  姓梅的得偿所愿,一夕之间就冷淡起来了。这男人就像偷腥的猫,得手之前,垂涎三尺,小尝一口,翻脸就嫌腥臊了。

  杏初患得患失,一颗心就被他玩弄在股掌间,其中种种煎熬,简直不足为外人道,等火候到了,姓梅的就撕了一张人皮,露出本来嘴脸了。

  他把一个大活人,押到牌桌上,输到狐朋狗友手里去了。

  再往后的事情,就没写到绝笔信上。

  完成学业之后,杏初收拾行李,跟他踏上了回国的轮船,第一天相安无事,第三天是被人在货舱里翻到的,脸色青紫,是服了毒,肚子里的死胎也已经有了人形了。

  她一只手里攥着自己的绝笔,末了写道:“哥哥,男子的爱就是水银啊,明晃晃的,我还以为那是镜子,可照来照去都是我一个人的笑话。等情热了,它来要我的命,要我的一切,可我又能往哪里逃呢?它怎么......怎么会是假的呢?”

  另一只手里抓的就是这只眼镜盒。

  当年那一纸方程式,却要了她的命!

  王文昌的眼睛猛地一睁,仿佛从眼眶里窜出两条赤红的毒蛇,梅老爷立刻反应过来,叫道:“福安,抓住他!”

  说时迟,那时快,王文昌已从袖中抖出了一把匕首,朝着梅老爷扑了过去,厉喝道:“梅洲君人在哪里?”

  素贞当即抓起眼镜盒,朝着他的面孔用力掷过去,叫道:“福安,还不快拿枪!老爷,快跑!”

  梅老爷膘肥体壮,在这生死关头却格外灵活,把头一歪,避过了这要害的一刀,脸上汗出如浆,整个人跟被抽了脊梁骨似的,哗一声沿着椅子腿垮塌下去了。

  “老爷,当心!”

  “啪!”

  这一枪正中王文昌手腕,匕首应声而落。

  福安飞扑过来,一脚把他蹬翻在地上,几个佣人一拥而上,把他结结实实捆住了,只一只手腕血流如注,但王文昌依旧神色癫狂,仿佛随时要暴起挣脱,活活咬下他一块肉来。

  素贞急忙把老爷搀起来,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梅老爷把气喘匀了,和颜悦色道:“我梅某人向来帮理不帮亲,这件事情如果属实,我一定会给个交代。”

  他扫了其他几个留学生一眼,佣人立刻会意,把人带了下去。

  “钱么,不是问题,”梅老爷收了笑,道,“只是一码归一码,这拿刀伤人可是头等大事,福安,报给警局,让这位王先生再好好斟酌说辞,可不要血口喷人。”

  他这是铁了心,要让这档子丑事烂在牢里了。

  福安会意,拿麻布堵了王文昌的嘴,把人拖走了。

  梅老爷一张富态的脸上,这才真正有了山雨欲来般的阴沉。

  “梅花人呢?还没找到?”

  素贞迟疑片刻,道:“老爷,这事儿恐怕瞒不住。”

  “是瞒不住,”梅老爷道,“我会托人打点好,见了梅花,不用带回来了,直接送去国外,就当我没有这个儿子。”

  “这人一面之词,也未必可信,老爷,这可不是小事,你再多思忖思忖,就当是为了这么多年的情分。”

  “情分?这么个混账东西出了娘胎,我都后悔当初娶了他娘!”

  话音刚落,会客厅的门就被推开了。

  “爸,今天来客人了?”罪魁祸首笑吟吟地进来,手上还提着一吊云片糕,“瞧我带回来了什么?”

第33章

  在鸦雀无声中,他脱了大衣,扔到佣人臂弯里,这才往沙发上一靠,潇洒自若地架起了一条腿。

  从他推门到入座,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就连佣人都忙不迭关住了嘴里殷勤的舌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这种反常的平静就有了山雨欲来般的份量,仿佛他唱了一出蹩脚的独角戏,看客不张嘴,但那排山倒海般的倒彩,已经酸溜溜地顶到了牙关上。

  只有一种声音,是梅老爷的喘气声,他脖子上条条赤红的血管,像濒死的鱼腮那样奋力张开了。

  呼——哧——呼——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偏偏梅洲君旁若无人,哼着小曲儿,还在解云片糕外包着的油纸。

  绳结被拈在两根手指间,发出“咝”的一响。在座的每一双眼睛,都按弦不发,瞳孔里的尖刻如箭镞般粼粼旋转着,在梅老爷的面孔和他的指尖上来回打转,拼命捕捉着开弓的瞬间。

  梅洲君突然顿住了,接着一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个眼镜盒,掸了掸上头的灰尘。

  “我的眼镜盒?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砰!

  梅老爷朝扶手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你还有脸回来!”

  梅洲君诧异道:“爸,怎么一来就发这么大脾气?”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素贞悄悄推了一下:“少说几句,赶紧回房去。”

  梅洲君丝毫不曾觉察他老爹咬肌愤怒的鼓张,还在低头拨弄那只眼镜盒,刚刚经过那么一摔,搭扣松了,拨起来就是吧嗒一声。

  就这么一下,彻底把梅老爷岌岌可危的理智绷断了。

  他劈手夺过眼镜盒,朝梅洲君面上砸了过去。

  “我让你赌,让你赌!我们梅家世代的基业,全要砸在你的手里!”

  梅洲君拿手臂一挡,那眼镜盒在巨力冲撞之下瞬间变形,里头的耳坠趁机漏出来,叮叮两声坠到了地上,摔裂了。

  这一对莹润的春水玉,和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旧情,至此是彻底覆水难收了。

  梅洲君的脸色终于变了。

  梅老爷犹不解气,还要抢上去再打,素贞一把抓住他手臂,急道:“老爷,你消消气,当着这么多人呢,也给大少爷留点面子。福顺,福康,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带大少爷回去洗把脸。”

  福顺和福康半点不敢怠慢,估摸着眼前形式,梅洲君这个大少爷也是做不得了,因此急急忙忙各抓住他一边手臂,把人往里屋推过去。

  这一下可没收着力气,梅洲君向来不喜欢别人碰他,下意识用巧劲儿甩开一个,拉起袖子一看,手肘上赫然是五个青红色的指头印。

  “犯不着这么押解犯人吧?”梅洲君道,从茶几上摸了颗盐水青梅子,在淤青上压了几圈,“行了,我自己能走。”

  就这么一分神的工夫,大门又一次被撞开了。

  一道人影踉跄几步,轰然撞到了沙发边。他膝盖又中一枪,只能拿左手死死扣住真皮扶手,全凭五道入木三分的血指印支撑着全身的份量,把自己拄了起来。

  又是这个王文昌!

  他刚刚显然没少吃苦头,颧骨被枪托重击过,红肿得像包了两颗油核桃,嘴里的麻布被他拿舌头顶出来了,血紧跟着流了一下巴。

  这种狰狞可怖的神色,简直令人望而生畏。

  福安落后一步,这才冲进了厅里,头也被砸破了,眼睑上糊满了血:“老爷,二姨太,快跑,他抢了......”

  素贞花容失色,“啊”地叫了一声,紧紧抓住了梅老爷的袖口:“阿弥陀佛,福安,你怎么看的人?”

  梅老爷也跟着叫道:“福安!”

  王文昌眼珠子一鼓,朝梅老爷脸上啐了一口血唾沫,厉声道:“梅洲君呢?你们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他神态癫狂,梅老爷生平最怕这种不要命的,连忙朝福安递了个眼色,只是就这么点埋伏在眉梢眼角的杀气,都被王文昌逮了个正着,当下从衣袖里甩出一把枪来,单手上膛顶火,那黑洞洞的枪口如一只歹毒的独眼般,朝梅老爷瞪了过去。

  是福安那把枪,不知怎么就倒戈相向,落到了这疯子手里。

  梅老爷这次是真软了,牙齿直打颤,掌心肉都被二姨太几根尖尖细细的指甲掐得直冒血。

  “梅洲君在哪儿!你们说是不说!”

  就在这当口,只听“咚”一声响,是梅洲君把梅子丢回了茶几上。

  王文昌的眼珠立刻刀子一样扎到了他面孔上。

  “行了,我不动了,你继续。”

  王文昌拿枪捅到他太阳穴上,嘶声道:“别耍花样,把梅洲君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