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24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张飞一巴掌掼在桌上,整个人牛似的喘起气来:“是,是,是我劝少班主答应他的,我现在悔穿了肠子!我们一行人是从蜀地出来了,可过的是什么日子?老班主死了,玉衡死了,孟冬死了……你,你,还有你,明天能活着回来的有几个?早知道是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老子宁可一头栽进豺狼肚子里,早早投个人胎回来,也不会跟个直娘贼出蜀地!”

  玉姮娥从镜前转头看他一眼,冷笑一声,又歪靠回去了。

  杨七郎沉声道:“老班主那是自愿的,没什么好提的。我听班主说,等杀了严帘山,就放你自寻生路去,你再忍上一忍,千万莫要在这节骨眼自乱阵脚,平白连累了武丑,你不愿意留着,我们几个说什么也会帮你出去,你放心!”

  张飞一怔:“他真肯放?”

  “不错,”杨七郎道,拿拇指一拨他面孔,“糟了,画歪了,别动,我再补上一笔,你们几个也别闲着,尽早收拾起来,明天动手的时候,宁可杀不了人,也要留得命在。”

  几个花脸又低声筹划起来,不时拿余光瞥一瞥玉姮娥。玉姮娥是刺杀旦,又是班主的嫡系,刺杀要员的活儿大都是由他挑大梁的,因此猜忌之余,还是要多关照几眼。只是他虽靠在镜子上,一言不发,却到底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面上猩红残妆未卸,眉梢眼角无处不透着一股酷烈的煞气,令人不敢逼视,几道眼光沾之则走。

  正这时,跟包又在帘子外高声叫唤起来。

  “玉老板!玉老板,有贵客!”

  玉姮娥揉了一把眼窝,拿胳膊肘抵着桌板,转过头去。

  帘子掀起一角,跟包探进头来,满面堆笑道:“玉老板,是督察队的厉队长,您看,是不是出来见上一见?”

  玉姮娥冷冷道:“我看你像个拉皮条的,做跟包委屈你了。”

  “这哪能啊,”跟包陪笑道,“厉队长也是忙里偷闲过来......”

  他话音未落,就被照着屁股踹了一脚,一支黑红两色的鸭子棍挑开了布帘,厉队长一正帽檐,这才腆着肚子迈了进来。

  “玉老板这样的名角儿,要见上一面不容易啊,”厉队长道,朝在场诸人摆了摆手,“不必拘礼,我这不是来审查的,就是想来见见玉老板。”

  这位厉队长早就看中了玉姮娥,日日带着一众弹压警来巡查秩序,排查乱党,不知白吃了多少瓜子茶水,威逼利诱,使尽百般手段,前些日子因争风吃醋跟同僚大打出手,总算没再来碍眼了,这时候又上赶着往阎王跟前送命。

  “玉老板,在这儿呢?”厉队长道,“方才的事我听说了,没伤着嗓子吧?”

  玉姮娥瞥他一眼,本来就头痛欲裂,此时更是杀心大起,眼珠子上几乎蒙了一层晦暗的血色。

  这跟包是新来的,不太懂事,也不清楚宝丰社的底细,竟然把厉长明放进来了。

  厉长明嘿嘿一笑,绕着他转了两圈,冷不丁抬手来摸他面孔:“玉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头发上粘了茶叶梗,我替你摘了。”

  玉姮娥定定地看他一眼,没等他挨着,抬脚就蹬在梳头桌上,连人带椅子往后退了一步。那一桌子脂粉就跟开了染坊似的,轰然倒了一地。

  “你艳福不浅呐,”玉姮娥嗤笑道,“看来是想要点颜色看看,来了几个人?”

  厉长明道:“既然是来见玉老板,还带旁人做什么?”

  玉姮娥大感兴趣,一时间头也不疼了,上上下下扫了他几眼,仿佛屠户挑肥拣瘦一般,道:“既然如此,不如出门一叙。”

  他撑着扶手站起来,还趔趄了一下,抬手一扶鬓角,悄无声息地将一支耳挖子捏定在手里。厉长明忙追上来,一手打起帘子,往门外去了。

  那帘子轻飘飘的,很快就落下了。

  杨七郎避开眼,难得不忍去看。

  过了片刻工夫,一只手挑起了帘子。

第43章

  杨七郎托着张飞的面孔,正拿油黑勾抹他眼窝,突然瞥见镜子里帘帏一动,还道是玉姮娥回来了。

  但他很快就认出了那只手,指节细长,斯文秀气,指腹上晕着一团孩儿面似的柔粉。他们宝丰社的人,大多是穷苦出身,就连当家花旦玉姮娥那双手都因拿惯了刀枪而略有走形,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杨七郎停了笔,一句话都没说,抬手在彩头桌上“笃”地叩了一声,所有人都像是被一刀斩开的豆腐块一般,齐刷刷地停了手。

  宝丰社的规矩,丑角不勾脸,其余人都不准动笔。

  梅洲君踏进门里,脱了大衣往肘弯里一搭,收拾停当了,这才凑到彩头桌边,看了一眼,旋即拿尾指伸进瓷碗里,蘸了些油彩,压着唇线斜斜一扫,三五下就勾出了个下撇的红嘴岔,仿佛面有愁容一般。

  他一笔落定,在场花脸方才各自勾起脸来。

  杨七郎道:“武丑,怎么这个点儿过来了?”

  梅洲君低声道:“情势有变,明日行动暂缓,没有班主的传讯,一律不许动手。”

  “什么?”

  梅洲君道:“刚刚我去了一趟百乐门,听相熟的舞女说,昨夜严帘山把玉香叫去医院,匆匆见了一面,看起来伤势恢复得不错。”

  杨七郎闻言坐正了,两根指头在桌上点了一点。

  这次刺杀筹谋已久,严帘山的身边人早就被里里外外摸了个通透,玉香这个舞女,在场诸人都不陌生,正是严帘山来往甚密的姘头之一,几乎已经避着家中糟糠妻,走到纳为外室那一步了。

  这位严帘山严会长是出了名的风流,从来不怕死在女人肚皮上,上一次刺杀的时候也正是由玉姮娥扮作舞女,险些一击得手。这次伤势一有好转,立刻私会姘头,一解相思之苦,倒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玉香怎么说?”

  梅洲君拿手掩着嘴唇,轻咳一声:“严帘山颇为急色,和往常差不多,体格的确恢复得不错,还同她埋怨了家中母老虎几句,说是医院里伙食不佳,恐怕是母老虎存心磕碜他,又重新提起了迎她进门那档子事。”

  “怎么?这有哪儿不对?”张飞问,“再正常不过了,我还以为姓严的这孙子不举了呢。”

  “临别之前,严帘山派人偷偷送她出去,又提了一嘴,说是伤势恢复得不错,只是还得再照一张x光片,等医生看过,就差不多能出院了。”

  “不错,和我们的消息对得上号。”

  “这就怪了,”梅洲君道,并指在太阳穴上一点,“姓严的是心口中枪,又不是脑子——前脚才挨了舞女的枪子儿,从鬼门关里九死一生回来,后脚他就敢再私会舞女,把出院的时候交代得明明白白。正常人都该成了惊弓之鸟,他是嫌自己没能在牡丹花下死,还是想到阎王面前探个头?

  杨七郎沉吟道:“陈静堂这次亲自来护卫他,他有所凭恃,这阵子又过得太平,慢慢松懈下来,见见自己信得过的女人,倒也不稀奇。”

  梅洲君环视一周,忽而道:“严会长受伤住院,是大事,各界人士拜访的次数绝对不少,大家伙儿先前为了确认他的行踪,也想方设法去探视过,但是,除了登在报上的那几幅相片,有谁是亲眼在医院见过严帘山的?”

  廉颇道:“我跟着伶界联合会去过一次,严帘山恰好病情反复,没有亲自接待。”

  “我是跟着滨江商会去的,严帘山确实在病房里,他耳后有一颗黑痣,”杨七郎突然一顿,道,“不对,他吃了药,推说疲乏,睡在病床上,我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只看到了耳垂!”

  “巧了,”梅洲君道,“盐商总会去看他的时候,吃了个闭门羹。”

  梅洲君伸手蘸了点胭脂,在镜面上长长画了一条竖线,最顶上草草写了二月十九四个字。

  “也就是说,从二月十九至今,他几乎没有在人前露过面,即便露面,也不能确认是他。”梅洲君道,“结果就在今晚,他相熟的舞女突然放出风声来,说得毫无破绽,仿佛非要我们看见个大活人坐在那儿似的,为什么?”

  杨七郎悚然一惊:“你是说......是陈静堂的手笔?只是他突然来这么一手,岂不是打草惊蛇?”

  “也许是亡羊补牢,”梅洲君微微一笑,道,“半个月前,有个石姓盐商在圣玛利医院探望病人,正好撞见护士给严帘山送饭,其中有一道菜,是抹了盐巴子的梅花肉。我们卖盐的,总有些微妙的习气,就像做裁缝的总会先找锁边线那样,他第一眼认的就是盐,还是海盐。可是严帘山压根就吃不了海盐!乔装打扮虽然容易,这种细枝末节却是最容易出漏子的。”

  他顿了一顿,又在镜子上草草写了个盐字:“就因为这件事,他在圣玛利医院的厕所里遇到了埋伏,只是人多眼杂,姓石的又颇有些来头,这才侥幸留得一条命在,再次出来活动,也就是这几天。紧跟着严帘山就登台亮相似的,匆匆见了玉香一面,为的就是抓他这只走漏出来的羊,好安诸方势力的心。如果我们明天照常动手,见到的只会是个西贝货,和——砰!”

  他抄起一杯鲜石斛露,泼在镜上,那几笔胭脂登时湿淋淋岔开几股,血泉一般四处横流。

  几个花脸悚然色变,半晌无话,背后已然被冷汗浸湿了。

  梅洲君斩钉截铁道:“总之,陈静堂此人心思难测,万万不能托大,谁都不许擅自动手!”

  杨七郎道:“这件事情,你同班主说过没有?”

  “我正等他过来,”梅洲君道,“他今夜同盐商会的人在一起,仿佛有所谋划,我也不敢贸然打搅他......张师哥,有茶水吗?”

  他微侧着头,语气突然软和下来了,半点不见方才发号施令时的强硬,两片嘴唇柔软地抿在一处,微微呵出一缕白雾。

  “外头可真冷啊。”

  张飞嘴唇蠕动片刻,突然道:“少班主!”

  他嗓音嘶哑,如鲠在喉,两眼紧盯着镜上那一片猩红的胭脂雾,仿佛有所不甘—在场诸人中,他是最想离开宝丰社的,只差严帘山这一条性命,就能赎得自由身,谁知道会遭此变故!

  梅洲君叹了口气,伸手托定他的面孔,取了毛笔,在他两腮白底上补描了几笔腮红。

  他的手很冷,如同冰雪一般,瞳孔亦是两点寒星,仿佛含着无形的威势,沉甸甸地压将下来。张飞纵是满腔怨愤,也被这轻飘飘的一支朱笔镇牢了。

  一笔落定,梅洲君双唇一碰,吐出一个字。

  “等。”

第44章

  供案之上,一灯如豆。两幅小红布帘微微鼓荡,梅洲君立在老郎神像前,给海灯添油,红鲜鲜的灯影如小蛇一般,在画轴上乱扭,祖师爷的面孔因而在明暗两色的沟壑里剧烈浮动着,显出一种和活人相仿佛的血色来。

  墙上受了潮,几道湿痕婆娑地爬在上头,越聚越沉,突然啪嗒一声,打在供桌上。

  梅洲君心里突的一跳,总觉得有什么酝酿已久的东西,要从两片摇荡的布帘间扑将出来。

  “二师哥,哪来的风?”

  杨七郎起身,伸手往窗边一探,道:“窗子没关紧......外头在下雨。真是邪了门了,这雨越下越寒。”

  梅洲君一怔,也跟着往窗外看去:“下雨了?”

  宝丰社这处戏园子,乃是光绪年间留下的,后院正对着一片野地,夜戏散场之后,僻静异常,唯见萋萋荒草,在一片刀光般的雨声中俯仰。

  突然间,他的瞳孔就是一缩。

  只见夜色深处,闪出了许多盏汽油灯。那灯光如白刃见血一般,在雨雾中刺目地迸溅开来,反而只能看出来人隐约的轮廓。

  这一行数十人,为首的是个头戴白毡帽的中年人,怀里抱了只通体雪白的公鸡,鸡冠血红,最末数人肩挑箱柜,其余人影立在雨中,一言不发,形同群鬼。

  杨七郎立直了,喝道:“什么人?”

  中年人道:“受陆班主之邀,来为贵社破台。”

  梅洲君低声问:“破台戏?”

  “不错,班主傍晚时候出的牙笏,”杨七郎道,“是该这个点到的。”

  “这一伙人都是练家子,箱子上包了油纸布,看样子是怕水,”梅洲君皱眉,伸手捏了捏酸痛的鼻梁骨,“好重的煞气!”

  中年人抬手一按毡帽,朗声道:“子时已到,还请放行!”

  杨七郎正踟蹰间,不远处又蓦地闪出一道灯光,只见一个身披大衣的男子,朝着窗边行来。

  “陆班主!”中年人道,“东西已经备好了。”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汽油灯压低了。只此一举,却像无形间发号施令一般,在场所有汽油灯,都齐刷刷压低了一寸。

  这么一来,梅洲君眼中刺痛大减,终于有了审视的余地。

  来的正是陆雪衾,大概是刚从梅府寿宴间赶回来,还是西装外罩大衣的打扮,只是面上化了武生妆,眉间上了高红,眉峰疾电般飞入鬓中,比寻常更添了十分戾气,几乎能止小儿夜啼。

  他一眼扫来,梅洲君立刻会意,卸了后台门闩,将侧门打开了。

  陆雪衾当先进门,中年人紧随其后,又有十余人将箱柜挑进门中,余下诸人皆留在院中把守。梅洲君拿余光一扫,只见这些人飞快隐没在夜色之中,显然是训练有素。

  这一行人隐然以陆雪衾为首,究竟是什么来路?

  他知道事关隐秘,转头朝杨七郎等人使了个眼色,自己则落在最后,朝前台退去,只是还没打起门帘,就听陆雪衾道:“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