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53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四姨太反过来用力抓着她的手,摇了一摇,含泪道:“芳甸,芳甸,你娘一心要做王宝钏哪......”

  以芳甸这样的年纪,还不明白她这样绝境之中升起的狂喜,更不知道这种狂喜是何等的致命,她只知道母亲在发烧。

  “先带我妈妈过去吧,”芳甸央求道,“她身体弱,实在是吃不消了,我留到最后一个。”

  这时剩在船上的,除了她们娘儿俩,就只一个梅玉盐了。瘦水匪的眼神从中劈开,往两边各刮过一眼,梅玉盐当场就慌了神了。

  “娘!我好想我娘啊.........”他扑过去道,“呜呜呜......别听她的,带我过去,带我!”

  水匪被他身上那股呕吐物的馊味呛了一跟头,二话不说,抄起长篙朝他面孔上来了一记。

  “啊!”

  小胖子大叫一声,一屁股摔在积水里,那真是生平未见的委屈,他手脚并用地刨挖了一通,这才勉强把人坐直了,谁知道梅芳甸竟然趁机搀着四姨太的手,要将人往小船上送!

  经过这一番挣扎,他身上的衣裳全湿透了,胸口剧烈起伏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撞上来,一根链子深深吃进肉里,将脖颈勒得生疼。

  呼哧,呼哧,呼哧......

  哐当,哐当,哐......

  梅玉盐心肺如火烧,两只眼睛也不知不觉凸了出来,忍不住伸手去扯衣领子,那几根短胖手指伸进去,又拨开脖颈上三叠褶子,才触及那条勒死人的东西——

  是那只赤金长命锁!

  什么时候藏起来的?

  是......

  梅玉盐的手指抵在上头,忽而被一阵绝境中的灵光劈亮了,当即一跃而起,朝芳甸的背影扑过去。

  四姨太正处在高热之中,几乎把一身骨头都烧化了,只能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女儿单薄的肩上。芳甸咬着牙,好不容易令她坐在船边上,一条腿伸到水匪那条小船上,还没来得及使出力气,脑后就扑来一阵风声。

  她吓了个魂飞魄散,急忙伸手抓住船边,谁知道那只手直奔她襟口而来,抓住那条帕子,用力朝下一撕。

  小孩子的力气不过如此,但她襟口的盘扣却是另藏玄机,压根经不住这么一股蛮力,说时迟,那时快,盘扣迸到半空的一瞬间,她的衣襟松散开来,那只沉甸甸的锦囊应声跌落,正撞在她裙摆上!

  里头装的不是旁物,正是女孩家的耳环戒指,和满满一把赤金瓜子!

  那都是娘儿俩平时拿些大件首饰烧化了,一枚一枚积攒下来的,廓型极美,玲珑精巧,哪怕在阴云之下,依旧熠熠生辉,一时间将几个水匪的眼珠都烧亮了。

  这富户家的妻女,就是随手抓出些体己的小物,都能管上他们三年饱饭。

  梅玉盐趁机叫道:“她们身上还藏着呢,不信你们搜去,她们值钱,得先放我!”

第83章

  梅玉盐这一招祸水东引颇有成效。

  芳甸到底是个女孩子,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被扯开了衣襟,一时间又羞又气,恨不能躲进水底去,两只手更是死死抓住了襟口,哪里还顾得上那些金银首饰?

  只她不明白,男子要是成心去占人便宜,眼珠能捻得比针头线尾还细,比蛇蝎更拐弯抹角,就是她披挂成穆桂英,那点邪念照样能如泥水般渗进来。

  梅玉盐方才扯动的显然不仅是一颗衣扣,更是一个念头。

  这两个女人远比他们意想中值钱。

  钱和女人在穷途末路时候,非但不能解渴,反倒能引起一股邪火。

  芳甸哪怕低着头,也被那些眼光盯得浑身发寒,颈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小胖子倒是欢天喜地爬到船上,在倒影中朝她扭了一扭屁股,算是大仇得报了。

  干瘦水匪往掌心吐了口唾沫,一面撑船,一面频频回头去看。这回他是孤身押人过去的,那两个跟班的水匪得了他的授意,留在破船边的小船上,专盯着母女俩。

  “二位,麻溜点儿吧?要是我们亲自动手,那乐子可就大了,是不是?”

  芳甸一声不吭,只伸手去摸缝在袄袖底下的暗袋,四姨太的手就在这地方同她相遇了,枯瘦得和鸡爪也差不了多少,且格外冰冷。

  “芳甸......”她几乎是呻吟道。

  芳甸哪会听不出她话里的央求,这世道要是没了傍身钱,就和扒了皮的羊羔子差不了多少,四姨太又是这样柔弱可欺的性子,简直把这点钱当作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只是她痛惜得不是时候。

  仅仅是这么一犹豫的工夫,那两个水匪就等不住了。

  “磨蹭什么呢?”其中一个断喝一声,划船逼近过来,“小娘皮,不长记性是不是?还是衣裳太紧,要给你松快松快?”

  另一个乐得看热闹,怪模怪样道:“麻秆儿,上次截的那个绸布商,是不是嫌老婆被人摸了个遍,捏着鼻子就跑了?要我说,有钱人家也是古怪,不就是摸了两把奶子么,也没叼她一块肉去,划拉干净不也还能用?”

  麻秆道:“都跟你婆娘似的?你是癞狗吃稀屎,只求一口热乎劲儿,人家要的可是清清白白雪花盐似的大闺女,抓过一把都折价喽。”

  “放你娘的屁,”那水匪破口骂道,“别以为你跟二当家干过几票,就真成人上人了,咱们谁也别看不起谁!”

  “这就急眼了?我可没别的意思,”麻秆嘿嘿笑道,“这不是看你抱着老母猪当嫦娥么,上回那个,你是没沾着,船都走了,还在哭天抢地叫老爷呢。到底是跟着二当家好啊,好歹尝了一把升官发财的滋味儿......”

  “我说那娘们儿哪去了,原来是被你们给昧下了?”

  麻秆道:“别想了,早弄去花船上了,如今可是要钱的婊子了。”

  他们这一番话说得既粗俗,又响亮,四只眼睛恨不能摊到娘儿俩的脸上去,将言外之意掰碎了来恫吓她们。

  芳甸脸孔上的血色都褪干净了,偏偏怕什么来什么,那水匪意犹未尽,竟然伸手拉住船头,就要跳上船来。

  “你做什么?”芳甸道,急急褪下一只手镯,朝他脸上掷过去,“都给你,别过来!我爹......”

  这两个水匪顾忌着肉票的成色,只敢口头上拿她们取乐,这时见她们花容失色,越说越得意,倒真有些意动起来。

  “怎么?你爹见了这许多女婿,你这娇小姐可没得做了,说不定拱拱手,还省下几袋盐钱!”

  芳甸气得发疯,终于忍不住道:“你们敢!做不成买卖,你们,你们大当家头一个来教训你们!”

  两个水匪还真被她一句话戳瘪了,面面相觑了一阵,悻悻道:“这小娘皮!”

  芳甸扳回一局,心里却也后怕起来,忍不住又去揪自己的襟口。刚一抬手,一滴雨水就斜撞在手背上。

  她刚吃过江上暴雨的苦头,心里猛然打了个突,急忙抬头去看,两边鬓发瞬间就被风吹开了,那生冷的水汽就如钢刀刮面一般,直剃到了颈窝里。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黑沉的云,上一回还算是倒翻的墨,有被风吹开的余地,这次却如磨盘一般横盖在头顶上,宽逾数里,长则不见边际,棱角更仿佛是铸铁模子里死勒出来的,非有千百次的锤击,绝不能撼动它们分毫。芳甸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就被它撞疼了鼻子尖。

  水匪亦抹了一把脖子,道:“奶奶的,龙王雨来了!”

  他似乎也有所忌惮,说话时声音微微变了调。这伙水匪都会粗粗地掐算一番天时,是以能在暴雨过后截住这两条小船,即便如此,这江上的龙王雨依旧不是他们招惹得起的。

  芳甸心里直发颤,胸口一股气忽上忽下,连两条腿都发起飘来,仿佛乘在吊桶里,那轱辘吱嘎吱嘎摇到一半,忽而将整条长绳一松——

  咔嚓!

  那条破船终于支撑不住,轰然砸进了水里。

  芳甸惊叫一声,只觉冷冰冰的江水直贯胸口,面孔上亦被骤至的暴雨砸了个正着,如无数柄小铁锥乱撞一般,一时间天旋地转,口鼻中更是扎进了一阵阵剧烈的酸楚,江水掺合着雨水,都如长蛇般往肺腔里乱窜。

  “咳,咳咳......咳......啊!”

  她胳膊上一阵剧痛,终于在窒息之前,猛然抽进了一口新鲜气。原来是那两个水匪见势不妙,一边一个拧住她和四姨太,将人拖到了小船上。

  芳甸双目酸楚,胳膊又几乎被拧得脱了臼,只能往衣衫间蹭了一蹭面孔,这才自一片模糊的暴雨中,望见了一条不断靠近的小船。

  不管来的是什么东西,这时候都是半个救星了。

  瘦水匪立在船头,被大雨劈头盖脸砸得如同风中落叶一般,不知撑了多少回长篙,这才勉强靠过来。

  “龙王雨来了!”他嘶声道,“赶紧把这两个带过来,干完这一票,就避回水寨里!”

第84章

  这短短一段水路,竟是芳甸生平仅见的险境。

  梅老爷那条小电船看似在望,其间却隔了一整幅揉皱的江面,那压根无法用寻常的远近高低来衡量,千仞浊浪,万顷暴雨,都横亘在窄窄一线江天间,小船攀行在浪尖上,如入群山环抱中。

  沿途的猿啼被风雨撕碎了,更是凄厉绝伦,几乎像是千载以来水鬼的哀鸣。

  这声音寻常人听不明白,只觉瘆人而已,但几个水匪却再清楚不过,这是要赶忙撤回水寨里了。

  水匪都是盐户出身,早就摸清楚了鄂江的脾性,龙王雨不来则已,一旦横盖在江上,那就是阴风怒号,雨水滔天,短则连绵三五日,长则盘旋半月方去。更要命的是,江水暴涨时,那些礁石便如刀丛般隐入水底,船一触上去,便是开膛破肚的下场。再老到的船夫,也不敢挑在在涨水时过江。因此这些渔船彼此呼应,三三两两调转船头,丝毫不敢在水上久留。

  瘦水匪知道情势紧急,不免使出浑身解数,不知攀过了多少个浪头,才挨上了梅老爷那条小电船,这两条船并在一处,正如一大一小两块黑礁,突兀地裸露在白浪之中。

  芳甸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心中的惶恐反而不可遏制地往外冒。

  这天地间的威势实在太过骇人,她甚至错觉那条小船就要被掼到山崖上,摔个粉身碎骨。她这短短十数年里所受之羁累,大多来自于梅家,但如今看来,她的父亲也并不如何伟岸,这种惶恐里于是掺杂了大厦将倾时的不详感,自天际大雨中坍塌下来。

  偏偏四姨太还倚靠在她膝上,胸口处的起伏一阵弱过一阵,芳甸整个人都被这两股彼此角力的巨压碾平了,只能奋力抱住她,用单薄的肩背为她卸下一些雨水。

  也不知那头交涉了多久,水匪忽而拧着她的胳膊,将娘儿俩赶到了船头上。芳甸本来就到了脱力的边缘,又被这一股巨力毫不怜惜地往前一推,膝盖骨不免在船头重重一挫。

  “啊!”她痛呼一声,急忙伸手去抓自己的膝盖,那分外单薄的皮肤就在这一瞬间瘀肿起来了。

  “二小姐!”

  这声音在风雨中失了真,却自她头顶上劈开了一线光亮,令她猛然振奋起来。

  是管家福平的声音!

  “二小姐,抓紧栏杆,我拉你上来!”

  小电船较渔船更高,周遭围了铁栏杆,福平带了个佣人,就立在栏杆后头,芳甸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就被雨水迷得睁不开眼了。

  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四姨太的胳膊环在肩上,半拖半背到栏杆边。

  只是四姨太这时候已陷入半昏迷了,方才恨不能抠进女儿骨肉里的那几根指头,这时却只微弱地痉挛了一下,没等福平抓稳,又是一个浪头打来,那条胳膊就如抽了骨头的水蛇一般,猛然宕落下去,整个人更是猛地往后一仰——

  芳甸还在背后苦苦支撑着她,猝不及防间,被母亲倒栽的身子撞了正着,说时迟,那时快,她几乎听到了膝盖骨吱嘎一声轻响,那贯穿一切的剧痛瞬间卸空了她的力气,令娘儿俩摔作一团,半天没有爬起来。

  几个水匪始终在船上冷眼看着,这时才嘿嘿地笑起来。

  瘦水匪将手里的撅把子枪掂了一掂,道:“这可不好办喽,这么大的风浪,又是这样的娇小姐、阔太太,要是一头栽进了水里,好端端一身细皮嫩肉都得喂了鱼虾——不如这样,咱们哥几个送佛送到西,替你们把人推上来,不过嘛,这活也没有白干的道理......”

  说话间,枪口始终在娘儿俩身上打转,威胁之意无需多言。

  他这一手坐地起价可谓屡试不爽。在大当家手底下讨生活,哪能没点鹭鸶腿上劈精肉的本事?他这是吃准了两张肉票的份量,要再敲诈上一笔,眼下风大雨大的,他们还能往邻近的水寨里躲避,这一只商船可拖不起!

  果不其然,管事立刻会意过来:“那是自然!福宁,把那一匣子银元取过来,给三位作辛苦钱。”

  痛快!

  那一只匣子显然是早就打点好的,只隔了片刻工夫,就重新呈到了瘦水匪眼面前。匣盖被撬开了一线,里头的银元非但没有在暴雨中折损成色,反倒绽出空前刺目的银光来,连带着瘦水匪的瞳孔都有一瞬间的放大。

  他将枪抛在左手,腾出手去揽这一只匣子。不料匣子擦着栏杆边上虚晃一枪,非但没让他沾着肉腥气,反倒甩了他满嘴巴的雨水。

  呸!

  瘦水匪扑了个空,火气腾地一声就窜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发作,便见管事将一个瘦长的下巴颏朝芳甸的方向一偏,这一下异常果决,仿佛洋表啪嗒走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