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54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倒也在情理之中。

  瘦水匪强压住火气,抬脚在麻秆背上一踹,骂道:“没点眼力见儿的,还不快放人!”

  麻秆连忙答应了,一把扯起芳甸,毫不客气地去搂她的腰。芳甸的衣裳全湿透了,紧贴在瘦削的肩背轮廓上,露出的一段脖颈也是白生生的,水鸟一般伶仃而柔顺,麻秆心里一动,两只手自然就往不该殷勤的地方献殷勤了。

  他是吃准了芳甸不敢声张,谁知道这女孩子也是犟驴似的脾气,一下便扭过脸来,眼中那点蒙着泪的新仇旧恨几乎能攒出刀尖来。

  “别碰我,我自己来!”

  她咬牙道,把湿透的裙摆用力撇到一边,伸手抓住了栏杆。

  她被大哥教着,也有一些翻墙爬树的本事,这时强忍着膝盖上的剧痛,紧紧攀住栏杆,只是还没来得及将重心渡到甲板上,又是一个浪头打来,两船猛然一错。

  芳甸惊叫一声,合身扑到了船舷上,整幅胸肋骨都被撞出了嗡的一声响。

  那出奇急促的震颤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闪电一般荡到了全身,甚至穿透了她的下颌骨,顶得整条舌头砰砰乱跳。她慢了一拍才意识到,那并非晕头转向时的幻觉——这震颤分明就是从船舷上传来的。

  怎么回事?

  震荡感被小船的颠簸掩去了大半,照理说是很难分辨的,偏偏芳甸双眼被雨水所迷,又低头抹了一把雨水,视线正切进两船之间。

  只见电船底下滚出了一圈圈极其细密的白沫,转眼就被吞没进了浪涛中,那是小电船发动时的预兆,里头的电机已经轰隆隆运作起来了。芳甸甚至有一瞬间的错觉,她正攀在汽车疾驰的轮毂上,稍有不慎,便会被卷进梅氏的无量前程中,连个泡沫星子都溅不起来。

  这一条小船已经等不及了。

  或者说,梅老爷的耐心就要耗尽了。

  她不敢迟疑,唯恐耽误了母亲上船,急忙以膝盖支着甲板,试图直起身来,福平顺势抓住她的手肘,用力一拉——

  与此同时,那只匣子被推到了瘦水匪面前,半遮半掩的匣盖哐当一声翻开,那珠光宝气从中迸溅出来,几乎割裂了雨幕,直逼到他震颤的眼球上。

  来自于钱眼深处的凝视,在这一瞬间是如此的刺目,甚至于无限接近黑洞洞的枪管——那种迫在眉睫的寒气终于让瘦水匪意识到了,蛰伏在银光背后的究竟是什么。

  ——砰!

  生意人的推杯换盏间,也并不全是和气。

  这一枪不知蛰伏了多久,专挑在芳甸被拉上船的一瞬间,子弹以一种近乎刁钻的角度擦过匣盖穿出。

  福平的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这三个水匪不知死活,仗着一条撅子枪就敢登门勒索,索性当场毙了,也好给老爷一个交代。

  这么近的距离,这样万无一失的一枪——偏偏伴随着一记剧烈的颠簸!浪峰将整条小电船往上一送,枪口自然阴差阳错地抬高了半寸。

  子弹擦过瘦水匪的头皮,剃出一串令人齿寒的皮肉翻卷声,那血瞬间从颅顶劈了下来。

  瘦水匪刀口舔血了这么多年,依旧在这生死一线间,绽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剧痛裹挟着暴怒,将他肚皮里那点凶性一举冲荡了出来。

  好哇,原来在这等着呢!既然你不仁,也休怪我不义!

  他那两只充血的眼珠往斜里一劈,那点长年来出生入死的默契甚至不需多说,便已直贯进两个兄弟心中。

  福宁也不迟疑,将枪口一压。

  ——砰,砰,砰!

  接连三声枪响!

  芳甸亦被这近在咫尺的枪声惊动,上船的动作有一瞬间的迟疑,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巨力抹在她的腰上,哪怕福平拼尽全力,也只抓住了她一截湿淋淋的手腕,转眼就滑脱了。

  这几个水匪竟是拼着一死,也要将两张肉票拖进水中!

  几个浪头过后,芳甸便被拉扯到了几丈开外,仅剩下一张惨白的面孔,在乌发间拼死浮沉。

  偏偏小电船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就在这时候疾冲了出去,那蓄势已久的白沫轰然排开,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福平本是照老规矩办事,不料竟生出了这样的变故,一时间脸色大变,背后汗出如浆。

  梅老爷听见动静,还在船舱里唤了一声,正是这一声,逼得他不得不生出对策来。

  “二小姐,四太太!”福平扑在栏杆上,一咬牙,往面孔上一口气扇了十几个巴掌。这紧要关头,他手上的力气是半点儿不掺假的,鼻血挟着满鼻腔的雨水,如两支吹矢一般迸射而出,又被巴掌扇得满脖子乱滚,任谁来看都是忠心护主,义薄云天的好巴掌。等梅老爷唤第二声的时候,他才吐出半颗碎牙,弓着脊背立到了船舱外。

  “老爷!四太太他们被歹人掳去了,不如调头回去,由我和福宁......”

  “回头?”梅老爷一手将梅玉盐抱在膝上,给这小胖子喂了几颗压惊的参丸,这才截住他的话头,“行啦,这也是各人的造化。想起来,我跟老四也是十多年夫妻,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总有一杆秤在,是不是?”

  他话到后来,仿佛自己也嫌无情,索性将小胖子抱起来掂了一掂,道:“来,玉盐,让爹爹称一称,如今有多少斤两了?重了?轻喽!”

  梅玉盐被爹爹挟住两边胳肢窝,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爹爹!”

第85章

  小电船破浪而去的架势,芳甸却是无缘得见了。

  她这是第二回 落水,肺管几乎被钢刀般的江水捅穿了,偏偏胸肋间还梗着一条怒气勃发的手臂,勒得她眼前黑斑乱窜,不到半路就昏死过去。

  直到额头在船舱里重重一磕,她才猝然惊醒过来,那两幅眼皮各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挖不开。心急如焚间,还有几道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吵得她恨不能再度昏死过去。

  “这小娘皮醒了!”

  “不见得,我看她这样子,还要装一装呢!”

  “醒得正好,老娘们就快不成了,折价都卖不出去,这才是要紧货色,要是再折进手里,这一趟可真是赔了裤子了。”

  芳甸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冷汗已经流了满背,当即强撑着睁开眼来。

  只是这一看之下,倒不如不看。

  还是那几张阴魂不散的脸孔。

  这两个水匪方才还勉强看得出些人样儿,这时浑身湿透,一蹲一立,眼珠阴阴地淌着光,剩下一个立在船头撑船,活脱脱就是三只瘦鹫了。他们在梅老爷手底下吃了苦头,正恨不得吃她们娘儿俩的肉,哪里会有半点好脸色!

  “醒得倒是时候,你爹欠的债,你看看该怎么着吧?”说这话的正是麻秆,他似乎对刚刚没占到手的便宜耿耿于怀,三言两语间,一只手便摸进了芳甸的领口里。

  属于男子的,粗糙滚烫的手。

  芳甸尖叫一声,整个人都往上一耸,两边单薄的肩膀更是猛然往内一阖,那麻秆儿刚凑到她眼面前,就被迎头撞了个正着,当下哎呦一声,猛地倒翻回去。

  芳甸终于挣脱出去,也顾不上那点头疼脑热了,在船舱里慌忙找寻四姨太的踪影。

  “姆妈!姆妈!”

  船舱里昏暗得厉害,她这一声呼唤却像落进了深井里,得不到半点儿回音。没叫两声,又被扯着头发,摔翻在了船板上。

  “他奶奶的,”麻秆儿拿手指拼命搓着下巴,骂道,“臭娘们,等进了寨子里,我看你还能怎么拿乔!”

  芳甸心里猛然打了个突,从这水匪骤然凶恶的腔调里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船舱之外,一片昏黄,只能看见一片片晃动的船影子,数不清的鬼魅一般的渔船就在大雨中穿梭,显然,她所在的小船就被裹挟在群船中,朝水寨驶去。

  好可怕的雨声!

  方才听这些水匪的口气,要是进了水寨,要是进了水寨......她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麻秆见她脸色煞白,仿佛吓破了胆子,心里大为得意,便又伸手去拧她的脸,谁知道这女孩子性格异常倔强,竟然还敢把脸别过去,拿一双眼睛瞪他。

  “好啊,还给脸不要脸!”

  “别碰我......啊!”

  “麻秆!”瘦水匪忽然道,“别折腾出动静,先避过二当家的船!秤砣!小心点划船,赶紧让开,别磕碰!”

  “知道!”秤砣在船头应了一声,船果然往侧边偏去了。

  “二当家?他什么时候回来了?”麻秆吃了一惊,三两步冲到舱边,果然从诸多渔船中,望见了格外醒目的一条。这条船大摇大摆的,哪怕在这风急雨急的时候,其余渔船依旧拼着刮蹭的风险,给它让出了一条道。

  他们干这私藏女眷的勾当,最怕的就是被大当家撞见,这做和尚出身的,自个儿吃素,就看不得旁人开荤,真触了他的霉头,那就是去江里喂鱼鳖的下场,再者就是怕二当家惦记了。

  二当家这样的色中饿鬼,生平最爱的除了财,便是色。麻秆儿跟着他干过几票,沾过不少肉腥气,嘴上喊得又亲热,照理说,这一回也得把头筹送上去。只是他残羹冷炙吃多了,难免有些花花心思,竟有些不舍得把这白白净净的小娘皮拱手相让了。

  到底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二当家都做了那么多回人上人了,也不差这一个,只是......不成,要是漏了馅儿,实在不好交代!

  瘦水匪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拿两只湛亮的黑眼珠往他脸上一撇,森然道:“麻秆,你敢坏我的事,二当家都保不了你!”

  麻秆悻悻然道:“这一票也没什么油水,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呢。”

  瘦水匪道:“油水?”

  他从膝上揭下了几只湿透的锦囊,正是娘儿俩用来装体己钱的。芳甸到底是小女孩儿心性,这几只锦囊都打理得花团锦簇,在这样昏暗的地方还能隐约泛着光。

  瘦水匪拿脏兮兮的手指一搓,暗纹立时舒展开来,竟然是一朵活灵活现的六瓣梅花。几只锦囊上都有,一模一样,人手绣不出来,得拿机器压出来。

  这是梅氏商行的标识,他家名下的绸缎庄亦有这样的规矩,每匹缎子的缎尾上都印有暗纹,以作区分。芳甸爱其精巧,裁衣之余,索性就取这边角料做成了锦囊。

  瘦水匪虽然没有慧眼识珠的本事,却也能凭着累世的穷酸嗅出一股富贵气。而从娘儿俩指缝里漏出的金瓜子,此刻正贴在他的心窝上,团团冒着热气。

  让二当家来分一杯羹?门都没有!这两个娘们身上,还有的是待刮的油水!

  麻秆被他两只眼睛刺刀见血一般盯着,倒是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芳甸看出这两人间的暗潮汹涌,不由得来回打量,以期觅得一线生机。谁知道瘦水匪身子一晃,竟然露出背后的两只脚来。

  一双瘦削的,穿着绣鞋的脚。

  正是她久寻不见的四姨太!

  这女人歪倒在船舱边,面如金纸,简直像一滩沤在朽木里的血污,芳甸看不见她胸口起伏,一时间面色惨变,合身扑过去,叫道:“妈!”

  瘦水匪哪里会给她高声呼救的机会,当即跳起来,把她整个人一把抱住了,那一声悲鸣才刚冲出口,就被五根枯枝一般的手指死死抠进了唇齿间。

  芳甸眼泪滚了满颊,竟然抓着他的手发狠去咬,那牙齿刚杀进对方的皮肉里,脸颊上便投落了一大片阴影。

  一只船头涂朱的大船,就在这一瞬间,和他们的小船错身而过。

  瘦水匪大叫一声,两只眼珠腾地充了血,正要扯着她的头发,摔上十几个巴掌,那船头上刺目的鲜红就抢先一步逼进他两眼中,令他猛然吸了一口冷气。

  好巧不巧,二当家的船就在这时候借道了!

  瘦水匪抓着芳甸的胳膊,往后一扯,猛然推搡进船舱深处,麻秆儿这回不敢托大,结结实实把人扭住了。

  那条大船偏偏开得慢慢吞吞,像在风浪里开展览似的,船舱边的布帘被风吹得不住起伏。二当家铁塔般的影子就坐镇其中,忽然将帘子一掀,伸出一个须发怒张的头来。

  瘦水匪和他一对上眼,心里就猛然打了个突。

  这莽夫的一双眼睛仿佛见了仇敌一般,撵着他不放,两边鼻翼夸张地拱起,猛然喷出了两股白气,配上那对翕张努动的嘴唇,这怒里就透出十二万分的古怪来了。

  瘦水匪战战兢兢道:“二当家!”

  二当家目光如炬地怒视他一番,又猛地将头仰了回去。

  这就过去了?

  瘦水匪一颗心还吊在半空中,便听二当家粗嘎的声音隔帘道:“好哇,你敢藏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