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福平回到船头,长声道:“这位小兄弟,我们一行只不过是借道的生意人,无意冒犯,只是约定了交货的时候,轻易耽误不得,这里特意备下了两份薄礼,这一盒里都是些银元,留作各位兄弟的辛苦钱,另一份还请带给大当家,礼物微薄,不成敬意,只盼今次能行个方便,不要为难我们老爷的家眷。”
他说罢,便令人捧起匣子,将匣盖哐当一声翻开。里头异常坦荡,就只有数不清的白银,如大江大潮一般在匣中哗哗地推拥,日光下照,更是从钱缝里蒸腾出一片光灿灿的银云。水匪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两只眼睛都直了,这眼面前的珠光宝气有时比枪管还能说话,不用张嘴就说进他心坎里去了。
福平不待他看清楚,又将匣盖往下一压。
——砰!
匣盖落闸的瞬间,水匪的眼神被撞得微微一晃,想必是心思浮动起来了。
梅老爷这头看得清楚,他转回过头,朝大当家的方向望了一眼,像是要讨个主意,只是两股目光才交汇到一处,大当家面孔上就横跳出一股厉色来,眼神更是如锥尖般猛地往回一顶——
水匪浑身一震,再回过头时,脸上那点动摇已被一举抹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铁硬的杀气。
“想带人走?容易得很!船上的货,一样不准留,全都丢进水里,要是丢干净了,我们立马放人!”
梅老爷的唇须微微跳动了一下,心中不免诧异。他们这一行人装备精良,水匪显然颇为忌惮,他肯出这一笔钱将事情抹平,已经算是天大的面子了,怎么会有人不识相到这种地步?
再说了,盐这种东西不同于寻常货物,一旦落了水,那便是血本无归。此举不像是图财,倒更像是寻仇,由匪帮作出来,更添三分古怪,难不成真有人会不计得失,只为了泄一时之愤?
“这伙人胃口不小,我们是漏了底细了,”梅老爷低声道,“福平,派两个人偷偷下水,看看水底下干不干净,是不是拦了渔网。”
“是,老爷。”
梅老爷盯了那水匪片刻,又和和气气道:“这位小兄弟,我们生意人讲究的就是个守信,这批货是代人押运,全抛进江里未免说不过去,不如这样,你们开个价码,要是谈得拢......”
“少说废话,”水匪不耐道,“你们等得住,这艘破船可撑不了多久了,不想眼看着老婆孩子沉江,就痛快点儿,把货扔进水里!否则——”
梅老爷摆手道:“慢着——无凭无据的,拿什么作担保?”
“担保?”水匪喝道,“还有讨价还价的工夫,看来这几条性命是算不上数喽?”
他这一声喝罢,立时有几个水匪调转长叉,往四姨太的小船上一通乱捅,这一群妇孺正挤在船头发抖,蓬头散发,鞋底都被江水浸透了,落魄得与水鬼无异。偏偏长叉又迎面挺刺,一股寒芒直刮在脸上,众人魂飞魄散之下,纷纷惊叫起来。
“老爷!老爷!”
“救命哪!来人,快来人呀!”
“爹爹!”
梅玉盐更是手脚并用,紧紧扒住了船头,嚎啕大哭起来:“爹爹!快来救我们,坏人,坏人要杀我们了!”
梅老爷避而不看他,道:“话不能这么说,要是我们抛了货,你们却不肯交人,岂不成了蚀本的买卖?不如这样,你先将我的妻女放回,我自然会分批将货抛进江里,绝无二话。福平,给大当家见识见识我们的诚意。”
“是!”
福平应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跳到驳艇上,一手将篷布扯开一角,露出底下成摞的盐袋来。
他一手扯出一个,五指鹰钩般往麻袋里一抠,直把盐袋拖到了船边,这才从后腰拔出一把匕首来,连捅数刀。
这几刀他并没有收着力气,刀锋直贯而入,盐袋里瞬间如河堤决口一般,冲刷出大股大股白盐来。
“一袋,两袋,三袋......五袋!”福平提足一口气喝道,“货已经备好了,先放一个过来!”
他们这头交涉的时候,梅老爷便悄悄踱回了船舱中,那张白胖的圆脸飞快阴沉下来。
“怎么样?”
“老爷!”福宁急忙迎上来,“果然应了您的话,这底下确实有暗舱!”
梅老爷摆摆手,道:“大惊小怪什么,跟了这么多趟船,你还不懂船上的规矩?”
福宁道:“您教训得是!”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是古人留下的法子,”梅老爷道,忽而将脚步一停,拿鞋底用力一碾,隔着一层舱板,底下却并非湍急的流水声,而是另一种空洞的回响,“是这里?”
梅家的商船,向来在底下设了暗舱,用来储藏财物,以备不时之需,久而久之,倒也成了几大盐号间不成文的规矩。这一条电船是临时租赁来的,他本来倒也不指望什么,只是刚才拖动铁椅时的响惊动了他,令他多留了几分心思。
这倒也是难得的运气。
“是!”福宁道,取了短刀,摸到一条不起眼的窄缝里用力一撬,果然翻起一块几尺见方的铁板来。里头已被密封的皮袋子堆放得满满当当。
梅老爷伸手一探,这暗舱底下便是一层铁板,能感觉到江水一股股冲荡在上头,那种阴冷的潮气扑在他手掌上,令他不自觉地皱了一皱眉头。
“这么潮?能放多少东西?”
“零散的都已经装好了,有几箱子皮货和珠宝太打眼,福如他们还在设法送过来,老爷,这么一趟下来,终归还是有些折损。”
梅老爷捻着胡须,道:“打人家的地盘上过,哪有不割肉的道理,这样也好,省得接下来再生事端。至于抛下去那几十袋盐,由他们抢去,看看能钓出个什么王八来。”
福宁瞟了一瞟他,见他脸孔上一派泰然,终于忍不住道:“老爷,那姓罗的必然是个祸害,依我看,水匪就是他招来的,事到如今,还不除么?”
“除他?”梅老爷哑然失笑,“他现在得偿所愿,正做着左右逢源的大梦呢,恨不得插翅飞到岸上,再也没比他更诚心诚意的了,要是再遇上暴雨暗礁,有的是他出力气的时候。只有一点,千万把人看牢了,以免他跳船走脱。”
梅老爷一口气说了这一番话,忽而将黑眼珠往上一抬,自垂坠的眼皮里劈出两道精光:“你记着,这不是我们的地方,无论什么账,都等上岸了再算!”
第82章
盐袋一只接一只砸进水里。
芳甸心中不安,忍不住向四姨太寻求慰藉。只是她的母亲天然是一尊冷冰冰的泥菩萨,她的体温刚挨过去,对方便化作了一滩六神无主的稀泥,倒灌进了她口鼻间。
芳甸吓了一跳,道:“姆妈,你怎么了?”
“老爷来了么?怎么这么长工夫......芳甸,你能听见他们在讲什么么?这些人这样凶,老爷要是撇下我们了,那可该怎么办......”
“没有的事,姆妈,我看爸爸正要拿钱赎我们呢,你别自己吓自己。”
芳甸只能一面抓着她的手安抚,一面频频转头去看,宋妈那山一样横阔的背影就挡在她面前,只从肩侧探出梅玉盐一张挂满了眼泪鼻涕的小脸。这小胖子哭嚎得久了,气息不畅,脸孔胀作紫红,正如一只半死蛤蟆般在老妈子一双铁臂间蹬腿。
宋妈到了要紧关头,也不再惯着他,只一手兜住他那乱晃的屁股,将人猛地往怀里一拐。
“叫,你尽管叫,歹人就喜欢捉你这样的胖小子,抓去杀了吃肉......哎呀!”
梅玉盐从这一声惊呼里觉察出事态有变,急忙挣出脸去看。只见那干瘦水匪领着两个水匪,擎着一支长篙,飞快朝他们划来。原本挂在船边的鱼叉纷纷退避,让出一条棘丛般的小路。
人还未到,一声断喝已震响在众人耳畔:“出来一个!”
众人被这一伙饿狼似的水匪盯了小半天,一颗心始终吊在嗓子眼,唯恐被撕下一块肉来,这时猝然撞见几个水匪的正脸,更是魂飞魄散,心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终于来了!
只要一个人......难不成是两头没谈拢,要拖一个出去祭天了?
眼下这世道,杀人越货从来也不是新鲜事,就连梅玉盐都听说过不少,什么某某富户的小公子被充作肉票吊在旗杆上,一根根削去了手指脚趾,某家某处又惹了土匪,连门房都被开膛破肚,那些见诸报刊的惨案专挑这时候在脑海里作乱,越想越真,令人不禁怀疑自己也会成为号外的一行铅字。
不行,绝不能头一个出去!
“妈了个巴子的,躲什么?不要命了?你……还是你?”
宋妈那大屁股进可攻,退亦可守,水匪才将眼一瞪,她便调转矛头,骨碌碌朝船里一跌,眼珠一翻,就此装起死来。芳甸猝不及防,被她撞得哎呦一声,歪到了船舱上。
惊呼声才一出口,她脸颊上便是一痛。有什么东西如钢刀一般,往她颧骨上重重一剃,那力道简直和相看牲口无异,她甚至错觉自己的脸颊都被刮去了几斤皮肉,即将火辣辣地渗出血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哪个不爱惜自己的面孔?
芳甸“啊”地叫了一声,一时将性命置之度外,只顾去捂自己的两腮——皮肉倒是完好无损,只方才被江水打湿的鬓发都被刮到两边去了,露出一张颇为秀气的脸来。
这是做什么?找人?
她心里惊疑不定,却见那干瘦水匪又将长篙一拐,伸到四姨太面孔上拨开乱发,竟然被那张煞白的脸孔吓了一跳。
“嗬,怎么这么干瘦,跟鬼似的,这能值几个钱?”
“那头说要捞哪几个?老婆孩子?”
“这小娘皮看起来年纪轻,应当是女儿,先放这个?”
当先的干瘦水匪扭头骂道:“蠢材!那头点明了要老婆跟女儿,着紧着呢,这样值钱的货色当然要压到最后,坐地起价的道理都不懂,趁早滚去江里喂鱼吧!大哥特意叮嘱过了,不然人一到手,掉头就跑,谁来理会剩下的几只小鱼小虾?”
那两个水匪恍然道:“是这个道理!”
“这婆娘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他老婆?”
干瘦水匪不耐道:“麻利点儿,随便拉一个,两头都等着呢,就那个......”
他话音未落,宋妈已经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两眼猛然睁开,放射出湛然的精光:“我!我是他们家的老妈子,不值钱的。”
她将胸脯一抹,以那两个东倒西歪的瓠子奶展现出四十年前哺育小主人的战功,以及时过境迁后的凄凉来,就连水匪都被她这一手吓了一跳,叫道:“嗬,哪来的母夜叉?”
宋妈立在船头,指点江山道:“这个是四姨太,这个是二小姐,我们老爷爱重得如同眼珠子一般,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这个......这个是老爷身边得力的佣人,会使枪的,还是我最合式,先放我回去。”
她说的倒也是实话,三个水匪拿眼神合计了一番,竟然当真选中了这个跳出来自荐的毛遂,拿长篙指使着她,一步步跨到小船上来。
宋妈刚刚发过一阵神威,这时却后怕起来,一屁股坐在船边上,两条腿一阵阵打起摆子。
福寿在她背后怪声道:“宋妈,快呀,好不容易挣来的机会,小心把船压塌喽!少了您一位,我们还能多支撑一会儿。”
宋妈拿手牢牢钳着栏杆,猛然翻转过脸,胸脯呼哧呼哧地起伏了一阵:“福寿,你也别在这儿说酸话,我们落到这种境地,还不得怪你和福清两个烂没用!话又说回来,四太太,二小姐,可别怪我老妈子事事要争先,这伙人指不定还要耍什么花头,你们两个娇娇滴滴的,跟这样的莽汉争斗起来,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我得先去探探路,你们说是不是?”
她把两只眼睛眨了一通,正要撇下两行行忠心护主的泪,腰上却被重重抓了一把,痛得她哎呦了一声。
梅玉盐不知什么时候爬坐起来,螃蟹似的死抓着她的腰,叫道:“你不准走!”
那干瘦水匪正在船头骂骂咧咧地催促,这时听见他这一声嘹亮的号哭,猛地扭过头去:“怎么还有个小孩儿?是你主家的儿子?”
他两只眼珠都泛起光了,正是常年绑票杀人时养出来的习惯,什么妻女都只是开胃的小菜,绑过一回还要折价,不见得有人来赎,但富户家的儿子,那可是另外的价钱!大当家这个人不知变通,什么货都往江里沉,盐有什么好折腾的,刚刚可是有一大箱银元递在眼面前呢,要是能多扣下只肥羊,暗中动些手脚......
只是方才那管家来交涉的时候,张口闭口妻女,绝口不提还有个胖小子,难不成......
干瘦水匪心头火热,不免细细打量起这小孩来。刚经过一番颠簸,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的,这小孩也不例外,脸上爬满了乌黑的眼泪鼻涕,脖颈上的肉缩了水,皮却不合身地宕着,有些像贵妇人怀里抱的沙皮狗,只是手脚到底比同龄人粗壮些。他思及方才那位老爷白胖的圆脸,越看越觉得相像——一样米养不出两种人来,唯有那样的体魄,才能生出这种式样的儿子。
他那眼里的精光就跟吃人似的,死死揪着梅玉盐不放。
这小胖子和他对上眼神,忽而福至心灵,合身窜到宋妈脖颈上,大叫一声:“妈!”
宋妈两只脚都踏到了水匪的小船上,人还没立稳,被他扑得一晃,整条船竟然嗡地震了一震。这两张胖脸并在一处,有如同一块印糕板里倒出的两块月饼,说不出的铁证如山,一下就将水匪唬住了。
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宋妈背后的发髻被他扯得生疼,心里不知将小胖子骂了多少遍,只能咬牙含泪道:“小宝,我的儿啊,妈不是不要你......”
水匪叱道:“磨蹭什么!”
宋妈揾一把眼泪,把梅玉盐别回到船上,以一种寡妇再嫁般的姿态骑在船上,一路三回头地往江心去了。
这第一笔买卖,梅老爷自然是蚀了本,只不过生意人家哪里会只计较一时赢亏,过了一阵,那干瘦水匪又摇着小船,往这边来了。
有宋妈脱身在先,这一回诸人都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插翅和梅老爷相会。
梅玉盐也学乖了,绝口不提梅老爷,只将一个“娘”字喊得肝肠寸断,只是瘦水匪却拨开他,扯了个福寿出来。
这一来二去,耗去的时间渐长,小船早已支撑不住了,积水没过了小腿,要不是有几支长鱼钩拉扯着,恐怕早已倾覆在水里。
四姨太本来就体弱,在水里泡了这许久,寒气几乎钻进了骨头缝里,芳甸抓着她的手,只觉那脉搏一时虚冷如游丝,一时又走珠似的急切地推挤着她的手指,这女人的身体里像是烧着一把火,一缕从无望的深渊里升起来的心焰,这种热度是急促的,也是异常亢进的,足以摒却一切疾苦,麻痹五感六识,以至于从她两颗灰白的眼珠里烧出少女双腮般的嫣红。
“你爹爹还在等我们?”
芳甸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又道:“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