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55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这......我哪敢呐?”

  “少他娘的废话,我都闻到你身上那股猪油味儿了,你敢藏娘们?”最末几个字是压低了说的,恰恰送到他耳边。

  这样的勾当一被揭穿,就没法玩下去了。瘦水匪还将眼珠乱转着,麻秆儿已然松了一口气,道:“二当家,我们怎么敢?这是......就是几袋粗盐,孝敬您老人家便是了。”

  说话间,麻秆已然踏出一只脚,往四姨太的方向点了一点。

  瘦水匪福至心灵,当即拽起四姨太两条软绵绵的胳膊,趁着两船擦身的档口,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对面一抛。

  二当家的船晃了一晃,很快就从船舱里伸出一只手,把这女人拖了进去。

  瘦水匪一口气还没喘匀,那阴魂不散的声音便又钻了出来:“不成,这袋盐沤得都潮了,你敢耍我?”

  还是被这家伙撞见了!

  瘦水匪在心里将他大骂了一通,又恨起了麻秆的馊主意,这小子见风使舵的本事不一般,见瞒不下去了,是上赶着献殷勤呢。

  果不其然,二当家话里刚透出些不耐烦,麻秆就拖拽着芳甸,三两步立到了船舱边,脸上拱出一个殷勤的笑来。

  瘦水匪压低声音道:“慢着!”

  钱,钱,钱!还能藏在哪里?胸口,腰侧,手腕,都搜过一遍了,不成,得再快一点儿!

  他两只眼珠跟算盘似的乱转,在这娇小姐身上东捏一把,西抓一下,恨不能连绣鞋都扒下来翻看夹层,只是麻秆儿却不等他,干脆利落地把人往船上一丢。

  芳甸哆哆嗦嗦的,在大雨里整个儿蜷成了一团,像寻救星似的攥着布帘不放,没挣扎几下,就被一只手拉进船舱里了。那惊叫声也闷闷的,很快就被扼断了。

  二当家似乎还不满意,从帘子后头哼了一声。

  这声音压得很低,和他平常的调门相去甚远,不知怎么的,竟然透出了一股异常生冷的怒意。

  瘦水匪心里打了个突,揣在心口的那一把金瓜子不自觉地发起烫来。

  他这是把满天神佛都求遍了,二当家那条吃人不吐骨头的船才撇下他,大摇大摆往前去了。瘦水匪伸头张望了一眼,连忙催促道:“可算走了!秤砣,快,有空档了,这雨跟天上掉刀子似的,真他妈晦气,得赶紧回寨子里!”

  他辛辛苦苦劫来两个娘们,却还给他人做了嫁衣裳,心里那团火气越烧越旺,只能攥着那几只湿透的锦囊,借着着看得见摸得着的财气泄火。那几朵六瓣梅花被捏得变了形,咕叽咕叽直响。

  麻秆正缩头缩脑地躲避他的火气,这时倒也被这动静吸引过来了。

  “还有我的份儿么?旁的我不要,金瓜子一颗都不能少。”

  瘦水匪破口大骂道:“做你娘老子的春秋大梦去吧!”

  “你这就翻脸不认人了?要不是......”麻秆话说半截,突然一顿,两颗眼珠猛然鼓出来,朝他掌心扎去,“六瓣梅花?梅家?”

  “梅家?那个梅家?”

  “还能有谁?”麻秆道,“这你都不认识!我跟......”

  他自觉失言,猛然咬住了舌头,强行把话头拐了个弯:“这两个娘们儿居然是梅家的?也算是她们的运气,没落到大当家手上!”

  瘦水匪猛然打了个激灵,一下就攥紧了锦囊。

  大当家生平最恨的,除了日本船,便是昔年的梅家,一遇上便围追堵截,就是撞船入江的事,也不是做不出来。他入伙晚,梅家的商船这几年都在鄂江上绝迹了,应当只剩下零星几条,神出鬼没的,不知打通了什么门路,也从没在他们眼皮底下出现过。

  还正愁逮不着呢,这就送上门来了?

  他眼珠徐徐转动,在这一瞬间冒出的念头,说不上是恐怖,还是痛快。

第86章

  芳甸那厢却是才出龙潭,又入虎口。

  那一双手抓着她的肩膀,将她一把拖进了船舱中。她到底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强撑到这时候,终于到了濒临崩溃的地步。

  “别碰我!”

  握住她肩膀的手松开了,转而轻轻地拍了一拍。

  “芳甸。”有个声音道,因着四围暴沸的雨声,简直是从梦里传来的。

  芳甸身体一僵,一时不敢回头去看,只拿两手互抓住手腕,想以此寻求些凭恃。

  “芳甸,”那个声音又清晰了一点,“是我。”

  芳甸鼻骨猛地一酸,拿牙齿咬着下唇,也顾不得什么真真假假了,转头撞向了对方怀里。她大哥身上的长衫还半湿着,透出点冷萧萧的潮气,如同梅枝着雨一般,平时还嫌风流浪荡,放在这种地方,便无限令人心安了。

  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可依靠的,这一时一刻的温情,简直能将人冲垮。

  “大哥!你可算来了,爹爹不要我们了,我妈妈她......她......”

  梅洲君叹了口气,也没多说,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芳甸痛哭了一阵,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便又抽出两只手,用力擦着脸上的泪珠。

  她还记挂着要紧事,等抽噎稍微平缓下来了,就四处去找母亲的下落。船舱里昏暗得厉害,只在地上摆了一盏带罩子的油灯,四姨太就躺在船舱边,被一张桌子挡住了大半,身上歪盖了条薄被,腮上烧出了两团狰狞的潮红,眼珠如在噩梦中游动,显得痛苦异常。

  梅洲君摸了口袋巾给她,道:“你妈妈烧得厉害,船上只有被子和脸盆,知道怎么替人退烧吗?”

  芳甸点头道:“妈妈之前这么照顾过我。”

  这条船和其余渔船不同,不光敞阔,船内的陈设也分外周全,甚至还有用以替换的干净衣裳。只是她刚挨到四姨太身边,就被母亲的手死死擒住了。

  那枯瘦的手指一根根抠进她手腕里,四姨太几乎是呻吟道:“芳甸......我好像......看到你爹爹了,他......他就在船头上,是不是?”

  芳甸听得心里一颤,忍不住低下头去——母亲的面孔奇异地发着亮,那是眼窝里积的两洼雨水,在这垂死般的期冀中剧烈鼓荡着,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这么下去,恐怕性命不保!

  只是如今风大雨大,难以行船,岸上却又是水匪的老巢,进退两难间,究竟要去哪里觅得一线生机?

  芳甸一颗心止不住地下沉,忍不住又去看她大哥。梅洲君的侧脸映在火光里,看起来像是一匹雪白的旧缎,和往常有些微妙的不同,他对这种注视异常敏感,报以回视的同时,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了唇边。

  “有动静,先别出声。”他道,飞快起身迎向舱边,正好和陆白珩打了个照面。

  陆白珩一手抓住他,道:“来得正好,你让我盯的那条船又靠过来了,那家伙确实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干什么勾当,现在就抓过来?”

  他所说的乃是一条又破又旧的渔船,一直混在船队里,撑船的作水匪打扮,背后却又坐了个佝偻脊背的男子,一顶斗笠恨不能压到鼻梁上,可谓是不起眼之至了,偏偏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引起了梅洲君的注意。

  船尾上挂着一张渔网,网眼很粗,似乎是用铁丝编成的。梅洲君只一眼就看出来,这铁丝根根紧绷,似乎收获颇丰。这个时候哪来的鱼?

  那小渔船畏畏缩缩的,在船队里穿梭,始终不敢靠近,偏偏就敢黏上他们。要知道,二当家凶名在外,大船所过之处,小渔船就是冒着彼此碰头的风险,也要避开一条路来,它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事出反常,梅洲君也多留了个心眼儿,只是当时救人要紧,直到这会儿才腾出手来。

  那条小船却是上赶着送进了他二人的手里,陆白珩眼睛尖,隔着大雨依然望见了它鬼魅一般的影子。

  没过多久,一杆长鱼叉便偷偷探到了船尾上,刺钩一转,将二者紧密勾连在了一处,如铁索桥一般。

  陆白珩眉峰一挑,正要给这不长眼的家伙一点教训,就被梅洲君一手拦住了,退到了船边的阴影底下。

  不多时,便有个声音如猫叫一般,贴着船尾飘了过来。

  “二当家,二当家,人我带过来了,他说到处都是礁石,唯恐把东西碰坏了......您看,要不趁现在?”

  梅洲君拿五指捂住嘴唇,学着二当家那瓮声瓮气的声音道:“现在?人多眼杂,怎么专挑这时候?”

  “这不是迟迟等不见您的人影嘛,您这避嫌未免避得太远了,大当家又发了脾气,我们实在不敢多留,这烫手的山芋,还盼着您二当家呢。”

  梅洲君眼光微动,徐徐道:“看样子,你们这一回收获不小啊。”

  那人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您不知道,那还真是只肥羊!虽说那老胖子奸似鬼,没把东西全藏进舱底,卸出来的货不多,只是这大户人家指头缝里漏出来的东西,就是做梦都不敢想,这一票可真没白干!”

  “嗬,还真撞上大运了。”

  “是,二当家,要不怎么说跟着您有福气呢。”

  船夫的声音略略发抖,似乎生平第一次得见这样的横财,连说话都过分贪多了,倒是斗笠人拦了他一把,忽而道:“人多眼杂,上船去说!二当家......该孝敬您的,我们不会吝惜,您当初说的话,可还算数?”

  这声音还隐约有些耳熟。

  梅洲君一面飞快思忖,一面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论功行赏嘛,上船吧。”

  “慢着,”斗笠人忽而道,自斗笠底下缓缓露出半边脸来,一双眼珠隔着雨帘阴沉地发亮,“二当家,你迟迟不现身,这船——我不敢上。”

  如果芳甸在船舱外,一定会在他露出面孔的瞬间失声惊叫起来。

  只见斗笠人浑身湿透,上衣皆被血水染红,竟然是一个已死之人。

第87章

  在这昏暗天色中,梅洲君依旧捕捉到了一缕莫名的熟悉感。那一瞬间,他脑中或隐或显的线索纷纷浮上水面,只是迟迟不能拼凑成型。

  还缺了点什么。梅老爷一行此番遇袭,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肥羊......舱底......漏出来的货......那只搅乱局面的手究竟藏在哪里?

  梅洲君心念电转,当即拉过陆白珩的肩膀,耳语了几句。陆白珩最乐意接这样的差事,双目一下就泛了光,二话不说应承下来。

  这么一耽搁,斗笠人心中更是狐疑,当即将半边肩膀一沉,借着身体的遮挡,令几根手指暗地里攀到渔网边上,拇指微微用力,从袖管里推出了一截短刀。事到如今,他能倚仗的也只有这一堆货了,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他心中之懊悔,简直难以言喻——都说二当家是个贪财的莽汉,只要肯下饵,再毒的钩他都有本事去咬几口,从二当家手底下借条小船是再隐蔽不过了,到时候只需小小地孝敬一笔,简直是天底下最爽气的买卖。只是这一次他却是打错算盘了,二当家非但没有如约现身,还派了个眼中钉似的船夫,牢牢把他盯死了。

  什么财不露白,都成了一滩泡影。

  听二当家的口气,他连十之一二都保不住,简直白白是送进了虎口里!

  斗笠人暗暗切齿,一手压低了斗笠,随时准备借着水性逃脱。偏偏就在这时候,船夫歪了一下,半边肩膀斜塌在他身上,他悚然一惊,差点反手一刀过去!

  那船夫不光不退,反而像一只受潮的麻袋那样,以惊人的份量越坠越沉,肩背上的肌肉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猛然收紧,又烂泥样寸寸松散开来。

  斗笠人直到这时候都没弄清楚危险的真正源头,低声诘问未果后,他的牙关猛然咬紧,拧着船夫的手肘,朝背后用力一拧!

  “去!”

  船夫一声不发,就这么被他掀翻在船上,浑似一条拍到案板上的死鱼。他粗喘几声,终于被那种诡异的死寂吸引了注意力,飞快伸手去探对方的鼻息。

  就这么一弯腰的工夫,他的右掌就已经空了。

  一道刀光趁着这一线空档,从斗笠底下飞旋进来,斗笠人甚至都没得及做出反应,就有一滴雨水被刀锋对半裁开,在他两眼间劈出了一道如扇的寒气。

  这一下,岂止是魂飞魄散!

  斗笠人怪叫一声,疯了似的后退,只是每退一寸,刀锋就如蛇信般黏过来一寸。随着他急切后仰的动作,大股雨水回旋在他脸上,令他两边咬肌冷飕飕地跳动起来。

  “你......你是什么人?”

  对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一把揭去了他的斗笠。

  与此同时,舱中的油灯毕剥一闪。

  芳甸替姆妈换了干净衣裳,又将她两只枯瘦的手腕塞进被子里,忽而听到舱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