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是枪响!
这一枪来得太不是时候,其声脆亮,竟是一举洞穿了满江风雨,船舱外一片哗然,似乎远近的水匪都被枪声所惊动了,纷纷掣船聚拢过来,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人?大当家......大当家受伤了!”
“怎么回事?这是二当家的船!”
“有谁见过二当家没有?恐怕是落在了他们手上!点子很硬,手头还有枪!”
“点灯......快点灯!传讯给水寨!”
与此同时,布帘之外。
两道人影一触即分,大当家闷哼一声,五指几乎抠进了船舱里,还没稳住身形,一注热流已然自颅顶直劈下来。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反而被一瞬间的空旷和清凉所慑,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枯瘦的手,死抓着他核桃青的头皮,万千杂念都在这几枚手指底下,四散遁逃。
......常慧,你的第一颗戒疤,叫清心。如今一年期满,这是第二颗,叫乐福。往后还要静心修持,断除我执......
第三颗,第四颗......切记切记,勿忘勿忘!
涂了红蜡的艾绒被死死压在他头皮上,紧接着是纸捻被点燃的一声轻响。
——哧!
火光腾起,受戒时的剧痛顺势滚进了他灵台中,大当家负痛狂呼起来,猛然去抓自己剧烈痉挛的头皮,唯恐它从颅顶上挣脱出去。
他抓到了一手粘稠的血污。
头顶的戒疤被那一颗子弹活活犁翻了,皮肉翻卷,焦痛入骨,方丈苦心留下的善种一夕被破,他抬起来的眼珠简直是从血污里爬出的一双厉鬼。
他生平所受之戒,只是画地为牢罢了,这世上多的是罔顾规矩的鼠辈!
就在他抬眼的瞬间,一道刀光从天而落,直贯颅顶一—却偏偏在一个猝至的浪头中,险险贴着他的额头劈落,因毫厘之差,仅剃去了他鼻梁上的一层雨水。
作为刺客的青年两手握刀,单膝撞地,全凭腰胯间一股拧转的蛮力把住刀锋,不至于一刀剁穿舱底。
竟然还是个了不得的练家子,那双凤眼淬火般照过来,大当家哪里会认不出来?这一伙戏子初来乍到,梁子却已结下了,眼前这个白玉衡,就是其中最难啃的一根硬骨头!
大当家毫不迟疑,一把将枪提在手里。又有几个水匪从邻近的小船一跃而上,环卫在他身周。
“好啊,不是冤家不聚头!”大当家冷笑道,“把渔灯全亮出来,我倒要好好会会客!”
“会客却也不必了,”白玉衡抱臂道,“我劝你还是收拾收拾奸细,那一枪可不是我开的,说不定你大当家前脚横尸江底,后脚城头就变幻大王旗喽!”
这一番话说得半点儿不客气,大当家心中却是一凛。
白玉衡从舱顶跃下时,双手持刀,怎么可能腾得出手来开枪?
这一发冷枪来得悄无声息,抓住了小船颠簸的瞬间,他一时间竟也判断不出方位远近,这才被冷枪所伤。
尽管如此,他也不会被这三言两语所挑拨,而是格外警醒起来——这戏子恐怕还有同伙!
“这话你留着同阎王说吧,”大当家喝道,“亮灯!上阎王叉!”
邻近那十几条小船听他号令,同时掣起了渔灯,火光大作的同时,十几杆阎王叉从旁突出,死死勾住了白玉衡的大船,几乎是凭着一股蛮力往岸边搠去,岸上更是灯火通明,方圆几里水寨都被急促的猿啼声惊醒了。
二当家那条船就是光照的中心,白玉衡面孔上的雨水刀光剑影般摇荡发亮,此人虽是花旦,但那股不带脂粉气的悍艳简直令人望而生畏,恐怕是长年在血雨里冲荡出来的。
“我还道大当家是个难得的枭雄,原来是个半面聋,枪都打到脑门上来了,却连口大气也不敢出!”白玉衡奚落道,信手将割鱼刀一抛,脊靠船舱,从腰后拽出一条枪来,“换了我来开这一枪,你大当家这会儿就得......”
他一番大话还没放出去,船帘就被一只手拉开了。
这是一只青年男子的手,肤色荸荠白,斯文秀致得和江上风雨格格不入。以大当家的眼力,哪里看不出来,这正是个娇生惯养的纨绔。
年轻人探出半张脸,懒洋洋地张望了一番,似乎还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是睡了多久了?怎么这就到了?”
“到什么?”白玉衡道,“我们被人给截了!”
年轻人不以为意道:“不是都打点好了么?我爹还特意提点过,都是照惯例来的,路资也交了,该给的孝敬也奉上了,还能坐地起价不成?”
他毫无察言观色的意思,这三两句话流露出的意味,竟然令大当家心中一凛,旋即冷笑起来。
“惯例?我倒不知道,这江上什么时候有这一条惯例了?”
年轻人偏头看他一眼,傲然道:“一千银元保一颗人头,也不算什么小数目了吧?”
银元这两个字甫一入耳,大当家心中便是一凛,仿佛有一道灵光窜进了印堂里,将先前种种晦暗不明的可疑之处照得雪亮。
银元!方才那老胖子推出来的,正是一箱银元。只是这年头的生意人,谁还会随身带着大箱现钱出门?占地不说,还有明晃晃露财的风险。只有水寨这种小地方,纸钞流通不便,又有受潮霉变的风险,最常用的还属银元。
方才那一伙人,还真是有备而来,连这样的关节都想到了......惯例......惯例......好一个惯例。恐怕真如这年轻人所说的,是有人暗中勒索过的。
是了,这么多年来,梅氏的商船始终在江上神出鬼没,鲜有撞进他手里的时候.........
大当家越想越惊,先前压在眼皮底下的暗潮,竟然被这年轻人的一句话给勾出了原形。
他厉声道:“什么人?你们两个和梅家有什么关系?”
年轻人迟疑道:“家父梅浔之,你不知道么?”
大当家脸上的肌肉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跳动起来,他体格瘦削,两腮上的肌肉仿佛经年浇铸成的仇怨,没来由的冷硬,如今却如蜡油般融化开来,新仇旧恨血淋淋地翻在面上,竟然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梅浔之!方才那胖盐商,十有八九就是梅浔之。
可恨他竟然亲手放走了梅浔之!
难怪老胖子老神在在,妻女被劫照旧能讨价还价,原来是早早把宝贝儿子送了出去,看这模样,恐怕还在老二船上舒舒服服睡了个好觉吧?这一手暗度陈仓,没有老二的鬼心思在里头,他是半点儿不信的。
好在苍天有眼,偏叫梅家的宝贝疙瘩撞进了他手掌心来!
大当家强压下杀意,缓缓道:“梅少爷,这一路上睡得可好啊?”
年轻人挑起眉毛道:“船板太硬,风浪太大,睡得也不好。船快靠岸了罢?我爹的人也应当到了,怎么还不送我们上岸?”
他言谈间那种骄矜气异常刺目,大当家心中冷笑,知道这大少爷受困于风浪中,恐怕吃够了乘船的苦头。梅浔之也未必同他交代过个中关节,是以在这时候依旧颐指气使,全把水匪当作了重金聘来的护院了。
大当家心中杀机涌动,伸手抓住了腰间的歪把子枪。
这是个无形发令的动作,当即有几个水匪从邻近的小船上或跃出,或泅渡,皆手持割鱼刀,朝二人逼近。这一串偷袭的动作异常轻盈,借着风雨的掩蔽,不露半点形迹。
即便如此,白玉衡那双凤目依旧瞬间横扫过去,抬手就是数枪连发。
砰!砰!砰!
在这样急遽变幻的风浪中开枪,无异于自废一目,毫无准头可言,偏偏白玉衡此人急躁易怒,这几发子弹脱手飞甩出去,就在雨帘中横冲直撞,倒还真炸出了一串凄厉的嚎叫声。
“啊啊啊啊啊!”
那水匪正抓着船沿爬到一半,肩胛便中了一枪,一头倒栽进水里,被几只手急忙抓住了,拖在船上。
白玉衡冷笑道:“我看谁还敢过来!你爷爷的枪可不是摆设,来一个,我毙一个!”
他说话间瞟着年轻人,颇有些自夸的意味,年轻人丝毫不买帐,只是奚落道:“省着点儿子弹用吧,你又没什么准头。”
“你!”白玉衡负气道,“你倒是会说风凉话,你能派上什么用场?”
年轻人挑剔道:“也没什么稀奇的,我是不会玩枪,可我家的佣人都得是陈静堂那个级别的,我见得多了......啊!”
他话音未落,就被一双手拧住了肩胛,猛然往背后一拧,这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哪里吃过分筋错骨的苦头,当即痛呼一声,脸上刷地淌下一行冷汗来。
“什么人!”
回应他的,却是一把铮亮的剔骨尖刀!刀锋毫不客气,顺着他的咽喉一路剃上来,那白鸽尖喙般的喉结剧烈抖动了一阵,终于有悖于主人一腔的不忿,凝定住了。
这刻薄又骄矜的大少爷一被触及要害,就哑了火了。那片皮肤紧紧绷着,很快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方才他光顾着和白玉衡互争高下,压根没留意逼近到背后的水匪,白玉衡恐怕也早就被他惹怒了,丝毫没有提点的意思,这时反而微微瞠目,笑出声来。
“哈哈......梅洲君!你也有今天!”
年轻人不停拿一双眼睛瞥他,却又畏于颈间那一把刀,迟迟不敢开口说话。
白玉衡乐道:“你就该吃吃这样的苦头!”
他趁着余下的水匪还没扑上来,又故技重施,翻身跳上了船顶,一手勾着枪摇了摇:“有什么事儿就折腾他去,爷爷没空同你们逗乐!”
说话间,大当家已在几个水匪的簇拥下,再次登上了大船,逼近到了年轻人跟前。
他毫无审问的意思,只是将枪口一抬,顶在了年轻人的额心,那湿透的额发立时垂落下来,触在枪口上,就是心如铁石,也会有一瞬的动摇,偏偏他的手指就扣在扳机上,缓缓下沉。
梅浔之的儿子,用来偿命,尚嫌不足,只能勉强拿来,以血洗血!
第89章
“大当家!”他身后的水匪微微一动,低声劝阻道,“先别急着动手,有这么个宝贝疙瘩做饵,何愁钓不出梅胖子?”
那水匪和他同是和尚出身,有几分薄面在,大当家却依旧森然道:“我毙他还要挑时候?”
年轻人被他眼中的杀气骇了一跳,一迭声道:“我说什么了,怎么就一脸凶相呀?二当家怎么还没回来?不是说好能保我平安上岸的么,我连买路钱都交了,哪有这么变脸的?你叫他回来,我来跟他当面说!”
他话音未落,横架在喉管上的刀锋就用力一压。
这大少爷怕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大叫一声,喉结上渗出的汗把刀锋浸得发亮,小半张脸上都是粼粼的刀光。他吓得直低头去看,只是眼光稍一沾刀锋就滑开去,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不说,一张嘴更是把二当家卖了个干干净净。
“二当家......二当家!你怎么还不出来?我要是出了事儿,我爹一准会知道,往后还有哪家会信你的担保?”
这种惊恐的神色不似作伪,大当家心中当即一凛。
水匪窝里还真是出了掮客了。
他手头这支水匪鱼龙混杂,二当家从前就是晋中一带的逃兵出身,那地方素来是兵家征战地,少说有十几路军阀登过场。二当家此人油滑有余,胆气不足,趁着水寨未成气候之时,率了几十个杂兵前来投奔,满心以为能坐上头把交椅,却被他一力打压下去了。这股匪气虽未坐大,却也始终梗在水寨中,果然成了祸患。
他早就动了废去二当家的念头,只是隐忍不发,如今被年轻人刺中了心病,越想越是火烧眉毛,半点迟疑不得了。
正思忖间,那年轻人突然睁大眼睛,如同遇见救星一般,颤声道:“二当家!原来你在这儿!”
大当家闻言霍然抬头,循着年轻人的目光望去,恰巧大船被风浪冲荡得一晃,露出尾后一道黑魆魆的船影,船头伸出了一支鱼叉,如藤壶般紧紧勾附在大船上,混在刀戟般林立的阎王叉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方才灯火晦暗,他还道是手底下的小船,并未留意,这时定睛一看,便立刻捕捉到了一缕异样。
有两道人影,一动不动地歪靠在船里,看不清面目。
在这样幕天席地的雨势中,他依旧没有动弹的迹象,难不成......
大当家劈手夺了盏渔灯,朝小船疾步走去。渔灯斜晃,那人头面部的雨水格外刺目,竟然令大当家有了一瞬的心惊,直到他看清楚了那张脸——
不是二当家!
但也是张熟面孔。此人正是二当家身边最得力的水匪,猫三。
二当家这一日迟迟没有现身,这猫三却是分外殷勤,在劫持梅氏盐船的时候,更是忙前忙后,仿佛有天大的好处,恨不得撑着小船在乱礁中冲上十个来回,龙王雨一来,又是头一个往回赶的。
算算时候,这条船早该靠岸了,怎么还在这儿游荡?看这一步不离黏在二当家屁股后头的架势,当真是一对仁主义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