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69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陆白珩在潜行经过时匆匆一瞥,只觉得这亭子的陈设说不出的古怪,无桌无椅,仅仅立了一面板墙,上头绘了一株碧森森的松树,在灯下异常幽暗。

  与其说是庭院,不如说是空空荡荡的戏台。

  直到这时候,他都没有见到任何人的踪影,整个小院里虫鸟声俱绝,一切都是登台亮相之前,悬在丝弦上的寂静。

  哪怕是陆白珩这样的性子,也从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安。但这种疑虑没能持续多久,他突然听到了咔嗒一声响,像是簧片被什么东西轻轻捅开了,紧接着是钥匙旋转的声音。

  有人在动门锁!

  这一声虽然来得突兀,却在无形中替陆白珩指明了方向,他循声望去,竟然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吴随员!

  吴随员刚闪身从一头门里出来,就抖着两只手,给它落了锁,钥匙在锁眼上接连磕碰了几下,活像有什么东西在撕咬他的手指。等终于听到铁锁链宕落的哐当声时,他已经毫不迟疑地扭头跑了出去。

  至于先前被他提在手里的花旦,却已不见了踪影。

  陆白珩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知道贸然去追他,恐怕得暴露了自个儿的行踪,因此只能悄悄掠到门边,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打量起那头侧门来。

  门上落了沉重的铁锁,他拿指腹在锁眼处飞快一抹,只觉构造异常复杂,金属凹凸不平的触感中,似乎夹杂着一缕奇异的滑腻感。

  滑腻......不对劲!

  陆白珩闪电般甩开了手,却听到了一声异常细微的啪嗒声,有什么液体正顺着锁孔,滴落在地面上。

  仅仅凭借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道,他已经判断出来——是血!

  这铁锁是悬吊在门外的,联想到吴随员方才颤抖不止的双手,不难判断出,这血正是从他手上沾染来的。

  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白珩扯了一扯锁头的铁链,想要掂量掂量份量,不料就在这一瞬间,门板间居然漏出了一丝轻微的吱嘎声。

  这一种双开式的厚木门是庙宇里常用的,不能关实,哪怕拴了铁链,依旧留有一条门缝,即便不能立时破门而入,也足以窥探到一些信息了。

  陆白珩当即变拉为推,手掌抓着木门抬起一点儿,徐徐吐出一股力气,果然没有发出半点儿吱嘎声。他也就顺势贴在门缝上,用单眼往里望去。

  他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眼带来的后果,足以令他接连数日在心悸中惊醒。

  ——就在目光聚焦的瞬间,他在门缝之中,对上了一双黑洞洞的眼睛!

第104章

  那一瞬间的窜上脊梁的阴冷感,简直能使人心跳骤停。即便以陆白珩的胆识,也不可避免地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五指猛然攥住了腰侧的短刀。

  足够冷硬的刀柄一下就把他的魂魄给定住了,即便如此,他吐出的气息依旧变粗了。

  ——横竖都已经对上了,不如先发制人,把这家伙给废了......

  ——等等!

  门缝里的那一双眼睛并没有被拔刀声所惊动,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张雪白的脸还带着笑,上唇翘起,露出漆黑的齿龈。

  这种笑容落在两扇门板形成的夹缝间,仿佛从中对折,透出一股深不见底的寒气来。

  这到底是人还是鬼?

  陆白珩那种不计代价的行事作风在那时候就已经冒了头,在猝然受惊的同时,爆发出的却是扫荡一切的戾气。

  他一手推门,一手握刀,手腕疾转,刀锋自门缝中挑入,径取对方面门。

  传入耳中的,却非割裂皮肤时的闷响,而是——

  哐当!

  刀锋磕在了什么异常坚硬的东西上,发出了一声脆响!陆白珩再度用力,刀锋就在这种铁石般坚硬的阻力下,一分一毫地往前推进,一种令人齿冷的锯木声便也随着刀锋的走势响起。

  这一回,陆白珩脸上真正露出了见鬼的神色。

  他还不信邪,飞快抽出短刀,在“它”的脸颊上抽击了两下,听见的却是一阵沉闷的叩击声。

  这玩意儿竟然是木头雕成的。

  也就是在这时候,陆白珩才得以囫囵看清了这东西的全貌,“它”看起来是一座黑石雕像,雕工粗陋,只在脸部扣了个精巧的木雕面具,底色是近似于人类肤质的雪白,细眼宽鼻,此刻正半侧面对着门缝,仿佛在迎客。

  目睹此情此景,陆白珩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心中寒气反倒更甚,在这种地方猝然撞上一尊雕像,其诡异程度更远远大于活人。

  更要命的是,这雕像背后影影幢幢的,又林立着许多黑影,他简直不敢细看,只能抓着铁链,轻轻将门带上了。

  就是这么一个下意识的自保动作,也没能立时完成,在他发力的同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陆白珩被一吓再吓,整个人都到了爆发的边缘,差点没窜起来,好在余光一动,他兄长那冷定如铁的侧影,一下就把他飞逸到一半的魂魄给震住了。

  至于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

  年轻人收回手,朝他摇了一摇手里的钥匙,道:“开门吧,龙川寿夫还没回来。”

  陆白珩低声骂了一句,爬到脖子上的鸡皮疙瘩这才消退下去,好奇心又飞快冒了头。

  “你们什么时候弄来的钥匙?”

  “就在你扒门缝的时候,”年轻人道,“这是龙川寿夫的雕刻室,我们刚才探听到了,他在闲暇时候,喜欢将自己反锁在内,雕刻一些东西。”

  在这种人人都讲鸟语的鬼地方,能探听到这样的隐情,实属不易。

  陆白珩立即反应过来:“大哥,你们抓住姓吴的了?”

  陆雪衾道:“留着他还有用处。”

  年轻人接着道:“姓吴的刚刚独自跑到了水塘边上,我们撞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不停搓洗双手,且举止极为粗暴,恨不能把指甲盖都掀开来,仿佛被什么东西骇破了胆子。”

  仅仅是听他的形容,陆白珩就有些背后发寒。

  “这家伙怎么疯疯癫癫的?”陆白珩道,“对了,他手上有血,你那个同伴,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年轻人的面色算不上好看,按在陆雪衾肩上的五指无声地收紧了。陆白珩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顾虑——戏班这一行人,如今还在酒醉中不知今夕何夕,随时会步花旦的后尘,有绿茵沉的药性在,他们甚至没有挣扎的余地。

  但这种忧虑也仅仅是在年轻人脸上一闪而过,很快,他就将钥匙插进了锁眼里,轻轻一拧。

  木门终于应声而开。

  门后的情形,和陆白珩猜测的一般无二。那带笑的木雕面具侧对着他们,作出了一个引路的手势,乍一眼看去,昏暗的房间里,站满了高矮不一的人影,仿佛只要听到一点儿动静,就会齐刷刷转头,向他们望来。

  也就是这一次,陆白珩终于挣脱了涌上心头的惊悚感,捕捉到了一缕混合着薄荷味的血腥气,像是从房间深处逸散出来的。

  “这都是什么东西......”陆白珩喃喃道。

  “火。”陆雪衾道。

  陆白珩飞快摸了火机出来,拿手掌遮罩住,点着了,被刻意压低的火光局限于三人之间,本来是毫不引人注目的,偏偏就在火光燃起的瞬间,所有面具的目光都有了焦点,那一只只眼珠就仿佛吹尖了的火苗,阴柔地斜侧到了他的身上。

  那一张张面具形态各异,大多是他先前所见的那一种,齿龈发黑,嘴唇掀起,隐约透出少女的神态,只在五官轮廓上略有出入,使人根本不敢多看。

  陆白珩在这时候已经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了,只是这地方本身就诡异得要命,他那点儿模糊的念头根本不能成型,只能在脑中如针刺一般,充满暗示性地闪烁着。

  到底哪里不对劲?

  “怎么这么大的排场......在这地方雕刻?龙川寿夫不瘆得慌么?”

  年轻人道:“他心怀鬼胎,又怎么会怕鬼?”

  “装神弄鬼,迟早一把火烧了它。”陆白珩恨恨道。

  雕像的数量非常之多,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三人不得不侧身而过,陆白珩在前探路,脊背不止一次刮蹭在石像的肩上,其触感之冷硬,简直称得上阴凉,他甚至怀疑背后的衣服都被无形的潮气浸湿了。

  即便如此,等走到最狭窄时,陆雪衾也不得不放下年轻人,令他扶着石像先行通过。

  “你能走么?”陆白珩听得动静,转头道,“喂,要不要我拉你一把?”

  也正是伸手的瞬间,他的肩膀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了咔嗒一声轻响。

  陆白珩下意识地将打火机握在手里,侧头去看,只见石像脸上的面具被他蹭歪了,简直像是转头向他看来,毫无遮掩的正面就在离近距离间,暴露在了他的眼中。

  陆白珩瞳孔急缩,不假思索地抓住了年轻人的肩膀,竟然在这一瞬间短暂地失去了语言表达的能力,仅能异常短促地吐出了两个字。

  “歪的!”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路上,他从没看清过任何一副面具的正面!它们都歪戴在石像头部,冷冷地斜视着来人。

  也就是在看清楚面具全貌的一瞬间,陆白珩终于知道了它不敢正面示人的原因。

  这也是一副少女模样的面具,雕工仿佛大家手笔,但这种娴熟的运刀技巧以鼻梁为界,忽而一变,剩下的右半张脸——那简直难以被称为人脸,线条极度扭曲,瘢痕遍布。火光照拂下,其晦明变化有如漩涡,能将人的整副心神吸摄进去。

  ——这是什么东西?难道这一路上的面具,全部是这个德行?

  他向来是手快于脑的个性,念头一动,便连着掀了几张邻近的面具。这可就是自讨苦吃了,一轮照面下来,他两眼都发直了,那种无法排解的恶心与晕眩就在体内闷闷地鼓动,仿佛连心肝脾肺都发出了一层白毛。

  “怎么了?”年轻人环视一周,忽而轻轻咦了一声,“这张脸雕得不一样,你过来看。”

  陆白珩道:“好哇,我不看。”

  年轻人伸手越过他,将面具遮去了一半,仅仅露出雪白完好的左侧面。任何人在看到其全貌时,都会被那种狰狞扭曲所冲击,根本定不下心来细看,想不到这年轻人却心细如发,捕捉到了这一点异样。

  年轻人端详片刻,转头朝他大哥看了一眼,陆雪衾仿佛一下就听懂了这哑谜,道:“不错,更像活人了。”

  年轻人点头道:“你也感觉到了?之前的面具雕工如出一辙,眉眼口鼻都有固定的制式,更像是戏剧中流传下来的脸谱,但是这一张却跳出拘束,像是以活人为底本的。”

  “你还不如不说呢,”陆白珩道,“再像活人又能怎么样?半边脸还是那么丑,这家伙着实没什么天赋啊......”

  他一通牢骚还没发完,忽而听得他大哥道:“这张脸......有点眼熟。白珩,火机给我。”

  陆白珩经不住好奇,终于张了一眼,从他的角度,仅能看见一段丰润的颊颐线条,比寻常女子更饱满,眉毛也曲而长,像是月份牌上的。他仅仅是盯了一会儿,心中便莫名掠过了四个字——曲眉丰颊。

  慢着,这四个字好生眼熟!

  他脑中仿佛掠过了一道灵光,一段似诗而非诗的酸话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什么杏脸桃腮,鼻腻鹅脂......和这一行电报铅字一同浮现的,则是一幅幅被洇湿的蓝墨水小像,各式各样的女性侧面走马灯般闪烁了一阵,就在他定神的一瞬间走出了虚空,与眼前的面具恰好重合。

  对了,是那份白医生的手稿!

  他当初存了个念头,正好随带在身上!

  陆白珩思及于此,当即翻找了一通,果然从某处内袋里,摸出来几张尚且完好的稿纸,其中除了那两封白医生与人往来时的信件,便是几幅钢笔小像,他翻看片刻,手指忽而一顿。

  “是她!”

  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信纸上画的女子面孔,正与这面具一般无二!

  姓白的必然和她打过照面,或者说,他曾在背后助推过一把,将这名女子引入虎口之中,再往后的事情却是不得而知了。她已从神态鲜活的画中人,化作了阴森森的半幅面具,立在雕刻室中,仅在烛火照拂之时,显露出曾经为人时的一点温存。

  陆白珩虽不知其生死,但心中已涌现了浓重的不祥预感。

  那几页信纸上除了女子肖像外,便是些洇开的墨点,里面似乎有针尖在闪烁。陆白珩用力盯得久了,只觉眼中飞蚊乱窜,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陆雪衾道:“墨点里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