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68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酒水?”陆白珩大惑道,“大哥,你是说......龙川寿夫在酒水里做了手脚?这可是他的地界,人多势众,手里又有枪,对付一伙外来的戏子还用得上这样的阵仗?”

  陆雪衾道:“你自己小心。我去一趟犬舍。”

  这也是他们二人潜入的目的之一,狼犬性情暴戾,嗅觉灵敏,确实是不小的麻烦。陆雪衾在数次交手后已经找到了对策,只要将银针从狼犬的鼻旁窦刺入,设法捣毁其一部分嗅觉,便能不着痕迹地截断对方的追踪。如今终于摸索到了犬舍的所在,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永绝后患的机会。

  二人分别后不久,陆白珩便独自摸索到了戏班的住处,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循着一声闷响,撞见了这样的一幕——他们先前所见的年轻人正歪靠在桌上,全凭手肘拄着全身的重量,这才不至于直接跌坐到地上,他双目半开半闭,脸色酡红,那种神态竟然令陆白珩有些不敢多看。

  有一只相当碍眼的枯瘦手掌,就掐着他的下颌,像是在摸索着什么。

  手的主人弓身立在桌边,一手还提了灯,灯凑得很近,年轻人颈项间那种天然皎洁的荸荠白,衬得他尤其蜡黄干瘦。

  陆白珩一下就记起来了,这也是张熟面孔,先前他们被日本人带犬追杀的时候,这中年人就出面指认过人,似乎是那位白姓年轻人的老乡。

  如今这张脸上写满了志得意满,完全看不出之前战战兢兢的影子。只是双目眯缝着,眼中红肿流泪,似乎是被什么刺激性药物所伤,这也让他的脸孔在微笑中扭曲起来。

  “真是好胚子啊,龙川先生一定喜欢......”中年人颤声道,忽而朝地上踹了一脚。那里竟然也横着一道人影,突然间就受痛蜷缩起来了,剧烈咳喘了一阵,这才勉力仰起脸来。只见凌乱鬓发间,深埋着一幅鲜艳刺目的花旦妆容,唯有腮边用炭笔画了许多黑点,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就在望见黑点的同一时间,陆白珩心中猛然掠过一串寒战,眼前这一幕似乎和某一段记忆冥合了。

  花旦雪白的面色......呈经络状散布的黑点......像是画在纸上......空气中浓烈刺鼻的薄荷药香......

  对了,药盒!

  白姓年轻人随身带的那一只药盒里,就挟带了一张药品说明书,介绍了某种增白去皱的药物。里面的文字他已经忘得精光,但那点习武之人的敏锐让他一下就回想起来,上头的经脉穴位分布,和眼前所见的不谋而合!

  那一团将他们卷入其中的迷雾,似乎到了一触即破的边缘。

  那瓶增白去皱的药物,到底有什么作用?白姓年轻人究竟以什么身份卷入其中,以至于在意外身死之后,还为他们招致了这一连串的麻烦?

  花旦从昏迷中醒来,整个人还痴痴怔怔的,半晌才道:“吴......吴随员?我睡着了?龙川先生呢?我是不是赶不及了?我的脸......我的脸怎么样了?”

  被称作吴随员的中年人不耐道:“把你那些行头拿过来,给他画上。就照你这妆面画。”

  “他?”花旦一惊,徐徐低下头去,就连陆白珩都察觉了那两只眼珠里骤然迸出的不善,“他怎么会在这里?龙川先生指了他?吴随员,您不是说,单单找了我一个......再说了,他压根就不是唱旦角的呀!”

  吴随员还是捧着年轻人的面孔,透过眯缝的双眼艰难地细看起来。

  “你这么块朽木,雕琢起来还费工夫啊,大半盒药膏都废在你身上了,”他毫不客气道,“胭脂呢?给他抹上。”

  陆白珩心道你这么过河拆桥,不把人气歪了脸才怪呢。

  只是这花旦也奇怪得紧,身处虎口尚且不知,还在争这么个露面的机会,活像是鬼迷心窍了。

  吴随员双目受创,估计刺痛得厉害,这时候当然没什么好声气,连连催促之下。花旦阴着脸,倒还真从怀里摸出了几盒胭脂油彩样的东西,掰着年轻人的面孔,拍了一层淡粉红色的底彩上去。

  年轻人眼珠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感受到了无形的刺痛,只是没能立时挣脱出来,花旦已剜了一点儿胭脂,往他唇上揉去。

  “把药掺上才好着色,”吴随员道,“快呀,龙川先生就要回来了,得多按几下穴位,才好让药渗进去,不然轻轻一抹就得掉色......”

  他情急之下,话说得颠三倒四,陆白珩却也听出来了,这所谓的药似乎有辅助着色的作用。

  花旦蘸饱了胭脂的指腹已经悬在了年轻人的唇峰上,却又被他催着,从桌上的铁盒里剜了一点儿碧绿的药膏,那种冷飕飕的薄荷味一下就浓烈到了呛鼻的地步,陆白珩猝不及防,竟然被熏出了个喷嚏。

  “谁?”吴随员立时喝道。

  陆白珩揉了一揉鼻子,不免有些懊恼,却见那花旦不知发了什么疯,忽而伸手在年轻人唇边乱画一气,一道道狼藉的胭脂痕,直没进了腮边,落在雪缎一般的底子上,何止是刺目。

  掺杂在胭脂里的药膏显然极富刺激性,年轻人闷哼一声,在中年人的钳制下猛然挣动起来,面孔不停转侧,吴随员在费力压制他的同时,不免撞见了那一片狼藉的胭脂印,蜡黄面色当时转作铁青。

  花旦却毫无察言观色的本事,只是发疯一般扑在他身上,嘶声道:“你敢让我给他做配!我吃了这么多苦头,等了那么久,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抢了我的戏去,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苏锦秋走了......”

  他两眼发直,那股子怨气蜂虿一般往外钻,脸上胭脂鲜红得能沁出血来,吴随员眯着双眼,忽而将年轻人推在桌上,转而一把扭住了花旦的胳膊。

  “行,那就遂你的愿!”

  他扯着花旦,跌跌撞撞地步入了院中,不多时,院门从外打开了,有几个士兵模样的人同他交谈几句,便放行了。

  陆白珩也就是趁着这时候,翻进了窗里,他才刚落地,已经有一道人影立在面前,单手将年轻人的面孔拨正了。

  是陆雪衾!

  他大哥低着头,目光闪动,那种静默不像平常,而像是蛰伏着什么深而黑的东西,只是陆白珩一时看不清他目光的落点,仅仅注意到了他的手。

  陆雪衾五指间鲜血淋漓,秽臭不堪,不用细想也知道,是从犬舍里沾来的,此刻却紧扼着年轻人的面孔。后者胸口起伏片刻,仿佛忽然从梦魇中挣脱出来,一下挣开陆雪衾的手,扶着桌面干呕起来。

  陆白珩那时候还不知道记仇,一时还有些同情起他了。

  好在那血污里带来的恶臭短暂地镇压住了薄荷香,等那一阵干呕平复下来了,年轻人的双目也终于恢复了清明。

  “是你们!”年轻人道。

第103章

  年轻人甚至没有问他们的来意,在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一切都仿佛无处遁形。

  “你们倒是好胆色,龙潭虎穴都敢来闯,”他伸手在唇边一抿,飞快嗅了嗅气味,道,“我知道里头有什么了。绿茵沉......分明就是苦艾酒,我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连这都没有尝出来?”

  照年轻人的说法,他小时候患有眼疾,各路药方都用遍了,只对一味药过敏,一碰上就两眼酸涩。他先前喝酒时便觉得双目刺痛,只是剂量太少,又有些思维迟钝,没能立时察觉出来,直到碰上了这只药盒,里头萃取出来的高纯度苦艾成分一下就刺激得他流泪不止了。

  苦艾作为药草,虽没什么稀奇之处,但苦艾酒却是臭名昭著了——这一种被称为绿色缪斯的美酒,生来与幻觉和癫狂为伴,能使人神魂颠倒。等神经中枢被攻占后,种种急速膨胀的丑恶幻象就挤满了视野,仿佛腐尸上爬满了绿莹莹的蛆虫。也正因如此,苦艾酒在早些年间就成了西方的禁酒,年轻人也是只闻其名。

  至于他们所喝的那一种,里头或许还掺了其他神经毒素,终归是使人感知麻木,血脉贲张。

  “那种酒,你喝了多少?”陆雪衾问。

  年轻人道:“我最近有些身体不适,加起来也就喝了半壶,虽也有些头晕脑热,却从没像刚刚那样乏力过。”

  “酒里的东西已经种进去了,”陆雪衾道,“药膏是引子,一触即发。”

  他将那只药盒捡在手里一看,药膏照面生青,香气奇寒透骨,他却是面色如常,丝毫不见晕眩之态。

  “果然,”他道,“两者要碰在一起才会生效,以免施药者自己误受其害。”

  他把玩药盒的同时,年轻人闭了一下眼睛,往后避了一避,这种本能反应让他像是畏于雄黄药性的蛇,陆白珩注意到他的眼角一下就泛红了,很有些酒醉后的不胜之态。

  陆雪衾手上的动作随之一顿,立刻合上药盒,放进了侧袋里。

  这个动作非常自然,陆白珩当时并没意识到,那一枚名为攫取的种子,已经无声地种下了。

  年轻人同样一无所知,只是困惑地揉了一揉脸,道:“我实在想不通,以龙川寿夫的威势,分明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苦用这样的手笔拿来算计我们一行......嘶,这东西该不会是擦不掉吧?”

  陆白珩道:“说不准,你这脸上五颜六色的,都够开个染坊了,随便揭一匹下来,就能做窗帘。”

  他还觉得有趣,凑近了去打量年轻人脸孔上掺杂着血污的脂粉,也不知道哪几个字突然间刺中了年轻人,竟然令他身体一震,失声道:“不行!我明白了......得追上他们!”

  他刚要站起来,就趔趄了一下,猛然按住了额角,颊上那种药物催发出的潮红愈发鲜明,被刀戟般的血痕一衬,甚至令人有些不敢逼视。

  显然,那一种与药性相伴而来的麻痹感,只是短暂地被腥血镇压住了,随时可能会反扑过来。这种时候,就应当老老实实睡上一觉,以免失手丢了性命。

  陆白珩没来得提醒他,就见陆雪衾伸手过去,给年轻人借了一把力——这真是白日见鬼了,在他看来,他大哥的手就没碰过刀枪之外的第三样东西。

  而这一把力,却是借在年轻人后腰上的。

  他把年轻人抱起来了。

  “走。”

  吴随员很快就再次现身了。

  当时他们已经追踪得颇为深入了,越往北面走,树影就越是浓密,沿途种满了桃叶珊瑚,夹有大片怪枝虬结的黑松,夜色之中,更显幽深曲折,这显然也是一种御敌的手段——铺满了松针的地面异常泥泞,稍有不慎就会踩裂枯枝,迸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这对常人而言,几乎是致命的,走不了多远就会惊动守备的耳目。

  也正因如此,吴随员的行迹也被暴露无疑。他拖拽着花旦,走起路来分外吃力,脚下不免毕剥作响,三人尾随着他们的脚步声,远远地坠在后头。

  陆白珩有些心不在焉的,一脚踩下去了,才察觉到松枝濒临爆裂的松脆感,一惊之下,急忙滑步向前。即便如此,卸力带来的重心失衡依旧让他趔趄了一步。

  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到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陆白珩飞快抬起头来,只见年轻人正靠在陆雪衾怀里,目不斜视地把玩着一截枯枝,脸孔被月色照得格外皎洁。

  陆白珩道:“有的人像只病猫似的,却还能看笑话呢。大哥,你趁早把他丢下得了,这家伙还能飞檐走壁呢。”

  “我可不敢,这是你哥给你的。”年轻人正色道,将手里的枯枝抛给了他。

  陆白珩一勾手就接住了,横竖看了一看,狐疑道:“这树枝怎么了?还有别的机关么?好像是比平常的松脆不少,难怪那么滑......”

  “粗枝大叶。”他大哥冷冷道。

  陆白珩一下就哑口无言了,迫于大哥的威势,只能拿眼神和年轻人缠斗。后者若有所思道:“你是练家子吧?学过鸡行步么?”

  陆白珩道:“路数不同,没学过。”

  年轻人道:“这种步法台上也常用,就跟雄鸡走路一般,不能轻易落脚,得先吸腿,再往前迈进,落地前拿脚掌探一探虚实,末了再接一个滑步,不容易出岔子。”

  这倒是善意的提点了,陆白珩飞快调整了步法,虽如年轻人所说,落地时轻而无声,却总觉举止间鬼鬼祟祟,透着一股贼气。

  “我总觉得你在消遣我,”陆白珩压低声音道,“你该不是扮贼的吧?喂,你怎么不敢看我?”

  他还要穷追不舍,陆雪衾却突然站住了,单手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他当即跟着凝神细听起来,那松枝断裂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显然黑松林已经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日语盘问声。

  陆白珩借着树林的荫蔽,尾随过去,悄悄张望了几眼,只见吴随员在一处小院外停住了,点头哈腰的,在同守卫交谈着什么,花旦歪靠在他身上,两颊鲜红,鬓发蓬乱,对月伸出了五根指头,猛然攥紧了。

  “哈哈......哈哈哈哈!”花旦眼角甚至渗出了泪,在一片难以形容的癫色中,尖声笑道,“海岛......冰轮......”

  他一开腔,陆白珩背后的寒毛都竖起来了,那声音简直像指甲那样撕扯着人的头皮,从字缝里迸出血来,龙川寿夫是疯了才会请他唱堂会!

  守卫脸上露出嫌恶之色,却点了一点头,吴随员这才直起腰,扯着花旦的头发,迈进了院门中,那铁门立时合上了。

  陆白珩眼疾手快,这才赶在铁门关实前多看了一眼,只见门缝里堆满了黑漆漆的木材,看不出什么用途,杂乱得如同库房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能进去,”陆白珩道,“有几个人在往里运木头,龙川这老东西难不成是要趁着大好日子,给自个儿打一副棺材?”

  “木头?”年轻人问。

  陆雪衾道:“是桧木。”

  陆白珩道:“既然是龙川寿夫点名要听堂会,这老东西应当在里头吧?要我说,现在摸进去,给他来上一刀,也算没白被狗撵这么久。”

  年轻人若有所思道:“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你这就怕了?”陆白珩道,“大哥,你把这只病猫丢下吧,省得他被耗子吓破了胆子。”

  年轻人叹气道:“你知道龙川寿夫的样貌吗?”

  陆白珩一下就哑口无言了。

  年轻人同他大哥附耳说了几句话,短短时间内,他们仿佛有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陆白珩竖起耳朵听着,没来得及捕捉到什么,就见他大哥转头道:“你先从后门进去,盯住吴随员的行踪,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们汇合。”

  陆白珩正是最飞扬跳脱的年纪,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潜入的过程却比他想象中来得容易,这小院还真有处后门,此刻洞开着。运木材的大车横在门外,深更半夜的,还有几个守卫在卸木材,没除干净的枝干刮蹭在地上,发出一种令人不适的簌簌声。

  以他的身手,乘隙翻墙而入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这院墙似乎还经过专门的设计,檐角高挑,将月色屏却门外,因而院子里昏暗异常,沿着一道黑漆漆的桥廊望去,能看到一座亭子式样的建筑,幽幽地亮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