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有字?”陆白珩横看竖看,终于认出了几条蚊子腿似的东西,“这么小的字?我就是把纸吃了,也认不出写了什么。”
陆雪衾沉吟片刻,忽而道:“是那一只墨水瓶。”
“墨水瓶?”陆白珩心中一惊,自然不会忘记嵌进他大哥胳膊里的几十枚玻璃碎片,相伴而来的,却是那夜电报局里的一段回忆。
陆雪衾握着玻璃瓶,在灯下旋动,瓶底下那一行放大的小字......
在回忆起来的一瞬间,陆白珩差点没跳起来,那只墨水瓶正是充当放大镜用的。特殊的玻璃精度让它的放大功效远超市面上的行货,这是龙川寿夫给白医生的联络工具!
但此时此刻,那一只能破译小字的墨水瓶,已然碎在了陆雪衾的胳膊上,连碎片都已经被掩埋在了医馆之外,他们手头的这一条线索,至此已经突兀地中断了。
这些女子姓甚名谁?这背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隐情?白医生和龙川寿夫间有着怎么样的交易,以至于他觍着脸,频频向使馆发去电报?
陆白珩被这一下弄得百爪挠心,恨不能将信纸瞪穿了。正在这时,一只手伸到他面前,轻轻抽出了其中一张,正是白医生没能寄出去的一封信。陆白珩曾经翻阅过,满篇都是花言巧语,乞求老相好在龙川寿夫面前美言几句,不知为什么,被蓝墨水笔划掉了。
“往回翻,”年轻人道,“停。其余人的身份,虽然已经不得而知了,但这一位,却是有迹可循的,这一封信,很可能是写给这个女人的。”
陆白珩当即道:“你怎么知道?”
“时间,”年轻人道,“这幅肖像和这封信是同一时期的。这种鞣酸铁墨水会随着时间变色,黑色沉淀,颜色更深,这两张纸上的墨迹明显偏黑,至少是半年前写成的。”
陆白珩定睛一看,这才察觉到了这一点微妙的不同。
“果然!剩下的颜色偏蓝,都是最近写的?”
“对,”年轻人道,“只能说是近几个月写的,你看这里,颜色又有不同了。”
他点了点那张信纸,和那些陈旧的花言巧语相比,上头涂划的痕迹显然是近期落下的。陆白珩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道:“你是说......姓白的最近才把这一封旧信给划掉了?”
年轻人伸手抚平了信纸,道:“你们所说的白医生,可能在数年前诱骗了某位大人物——也就是刘大帅的女眷,名叫秀卿。白某因路上的变故,转手将她献给了龙川寿夫,并以此谋取了一批钱财。但这样的浪荡子弟,等将钱财挥霍一空后,熬不过刘大帅的报复,便又打起了裙带的主意,满心要吹通龙川寿夫的枕边风。他似乎相信以秀卿的美貌才情,必然已经得到了龙川寿夫的青眼,在写信之时,又绘制了这一幅小像,以求重修旧好。”
“这封信没能寄出去,”陆雪衾道,“或许是因为刘大帅追索甚急,只能搁置。但在半年之后,也就是前不久,他得到了一个消息,这让他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这一封信不可能有人收到。”
年轻人看着陆雪衾,道:“他已经知道了秀卿的遭遇,但依旧留下了这一封寄不出去的信,也许是因为歉疚。”
陆雪衾忽而微微笑了一下,那笑里似乎有些冷冷的讥诮意味,刀芒般一闪,落在陆白珩眼里,简直比这满室的雕像还要令人悚然了。
“歉疚?”陆雪衾道。
年轻人亦冷冷道:“歉疚以求心安,心安便能理得。这之后,他很快就有了新的念头——以他的身份,能帮龙川寿夫物色到更多合意的女子,或许他能得到和昔年一般的报酬。”
“这家伙得逞了没有?”陆白珩道,忽然想起了另一封来自使馆的回信,猛然醒悟过来,“对了!回信人说的是......嫌弃他缺乏必要的决心,语气非常不耐烦,鬼知道他给姓白的加了什么码,就连这贪财鬼都不敢一口答应下来,瞻前顾后的,只能靠着电报不停试探。保不准龙川被他弄烦了,这才派人来灭他的口,谁知道姓白的是个瘟鬼,横死在电报馆外头,倒把我们也拖下了水。”
他越想越是顺理成章,那雨夜中的横死鬼似乎立在他面前,朝他觍着脸笑了一笑,要来拜谢他的埋骨之恩了。
“我还把他埋了!”陆白珩恨恨道,“这家伙什么来头?医生?”
他含了半句恶言在嘴里,不料年轻人竟然点了点头:“他确实是个医生,但可能是个招摇撞骗的美容医生。”
“美容医生?”
“我在进城的时候,发现这地方虽然偏僻,但是残留着不少蓉申一带的风气,也许是跟着火车站一起涌进来的,街巷间甚至还有人工美容术的户外广告牌,”年轻人道,“蓉申一带,早年间就涌现了不少美容医生,出入于达官显宦之家,和官家太太们相往来,除去调配药膏之外,还能动些垫鼻子开眼角之类的美容手术,很受女眷欢迎。也许这样的身份,正为他提供了寻觅女眷的便利。”
“难怪他随身还带了只增白去皱的药盒,又这么清楚女人的面部结构,”陆白珩恍然道,“对了,刚刚用在你脸上的那些药,该不会就是他调配出来的吧?”
年轻人怔了一怔,皱起了眉毛。
“一个会调配麻醉性药物的美容医生......”陆白珩道,“这一回,龙川寿夫要他做什么?”
年轻人并没有回答他,脸色在火光照拂下,透出一股异常皎洁的寒意来。
陆白珩旋即意识到,这种渗入骨髓的寒气,并非一场幻觉,石像群的尽头还凿有存放冰块的窖穴,那种森寒浸透了每一寸空气。年轻人原本就受药物所扰,此时自然脸色煞白。
“你没事吧?”陆白珩忍不住道。
话音刚落,他就微微睁大了眼睛,只见他大哥将火机递给了年轻人,再次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年轻人一手握着火机,一手拢住火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一张张似人而非人的面具,就在火光飘忽中,报之以异常凄婉的凝视。
陆白珩心中一寒,照着这一点无声的指引,猛然回过头去,只见某一尊石像的身侧,赫然是另一个石室。
隔着薄薄一道日式移门,里头依旧是一片漆黑,寒气之深重,仿佛雪窟一般。从中逸散出的,却是木屑的香气。
“到了!”
第105章
石室中的陈设堪称古雅,三面环有书架,由六曲一双的乌木屏风作隔断。居中则设有一张剖横木而成的工匠台,散落着许多说不出名字的工具。落脚处都是大堆的刨木花,显然龙川寿夫临行前没来得及清理。
一行人在黑暗中摸索了这许久,火机已经撑不住了,火苗颠扑,仅能照亮数步之内。几道影子扑在屏风上,膨大如落日,却并不靠近,只冷冷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那种游离在外的窥探感和门缝里的冷风一起倒灌进来,吹得人心里发寒。
陆白珩仅仅是分心看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已经被落下了。他大哥和年轻人一道,正在书架上飞快翻查着。火机被压得低了,年轻人的鬓发在火光里微微发亮,他大哥半侧着脸,神态间亦有些不动声色的熟稔,也不知在交谈什么。陆白珩只觉自己也被赶到了屏风上,仅有瞪眼的份儿了。
“你们等等我!”他道,小心避开了一堆刨木花,道,“这地方没灯么?”
“你靠近一点儿,”年轻人道,“燃油见底了,得尽快探一探龙川寿夫的底细。”
陆白珩踌躇道:“这一架子的鸟语,你让我看什么?”
“钥匙。”陆雪衾忽而道,从书立背后摸出了一枚钥匙,看了一眼齿纹,抛给了他,“是配弹子锁的。台面上我们已经翻过了,底下应当还有暗屉,看看有没有筒状孔。”
这种活陆白珩却是当仁不让的,他在工匠台上敲听了一通,先后拉开了几个没锁的暗屉,里头藏的都是些裁成人面的厚纸片,至于最后一个——钥匙插进去后,以他的手劲,竟然一下没能拉动。
喀哒!
有什么东西在里头卡住了,光听声音分量还不轻。他抓着钥匙,轻轻往上一抬,这才使得抽屉脱出一线,说时迟,那时快,两只阴魂不散的眼睛平滑地流淌出来,雪白的脸孔仿佛还带着笑,陆白珩简直像被咬了手,砰地一声把抽屉甩上了。
这一下的动静惊动了年轻人,令他飞快转过头来。
陆白珩又急又惊,朝他比划了一通,恨不能将自己捕捉到的异样倒个底朝天。只是等涌上颅顶的热血一褪下来,再对上年轻人那双透明光辉的眼睛时,心中油然而生的便是恼怒了。
“我大哥呢?”
“他到屏风背面去了,”年轻人道,“又看到面具了?”
这点了然简直像是哄小孩儿似的,陆白珩脸上发热,飞快辩解道:“不一样,这一张是完整的。”
年轻人“咦”了一声,一手撑着台面,凑过来看了一眼。
抽屉再一次被拉开了。
那张面具彻底暴露在火光下,一双细长妩媚的眼睛盯着他,眼睑被涂黑了,扁平的鼻头很难说得上优美,质地浑朴古旧,似乎有些说不出的魔魅感。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这鬼地方见到面具的成品。龙川寿夫对此颇为珍爱,将其盛在一只垫有黑布的方盒中。
年轻人端详片刻,道:“是戏台上用的。”
“戏台上?”陆白珩道,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面具上的眼孔,“黑咕隆咚的,也不怕撞柱子上么?隔着这么个木头疙瘩,哪能分得清是哭是笑?”
年轻人一手拿起面具,火光转侧间,那些纤而不弱的线条方才呈现出惊心动魄的力量,喜怒哀乐平滑地过渡,让人联想到鸡蛋清的流动与凝结。
“低头抬头的神态是不一样的,这应该是一种很内敛的艺术,连抬头的幅度都有制约。”
陆白珩横看竖看,也只看出了阴森森的鬼气,心道这死物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
他的目光才在年轻人的侧面上轻轻一触,对方就敏锐地察觉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才记起来,你也是唱戏的。”
年轻人显然听出了他那点儿顾左右而言他,没再搭话,而是轻轻抓住面具边,将其翻了过来。两只黑窟窿似的眼凸上方,刻有“萬媚”二字,边上刻了不少淡金色日文小字。
年轻人药性未褪,视物颇为吃力,陆白珩见他揉了揉眼睛,忍不住道:“火机给我......看不太懂,以......竜川輝作......竜川輝?又是个姓竜川的。还有团花里胡哨的东西,应当是这家伙的私印。”
年轻人道:“这种手工技艺,靠的往往是家族传承,同宗同姓也不稀奇,单看这种保存状态,应该不会太久远,也许是父辈。竜川輝......龙川寿夫的书架上有不少手记,我们分头找找。”
“不用找了。”陆雪衾的声音忽而响起,“在这里。”
饶是习惯了他大哥神出鬼没的做派,陆白珩依旧被伸到面前的手唬了一跳。后者却自然而然地抓着年轻人的手腕,引着他们绕到屏风背面,举起了火机。
在看清眼前景象的一瞬间,陆白珩便忘了腹诽了。
那一扇屏风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了,背面衬有和纸,仅仅是火光照见的地方,便画有大量的人像,或聚或散,疏密不一,自成故事,像是寺庙里的水陆壁画。
纸屏风被照作淡金色,每一张面孔都泛着金箔质地的光,五官却在光晕中央朦胧难辨了。这些人大多无名无姓,仅有个别身侧附有姓名,并几行日文,似乎在介绍什么。
陆白珩定睛一看,不由道:“竜川!都是姓竜川的。”
“画的是竜川家族史。”年轻人道,举高了火机,仰头道,“最上首的还穿着古代的装束,应该是先祖......竜川......近。他是为寺庙雕刻佛龛和佛像的,也是最早一批接触到这些面具的人,旁边绘有远洋船——如果我没猜错,应当是由海外传入的。这些面具和一种叫能楽的东西相结合,渐渐兴盛起来,作为家传技艺,传到了这位竜川永的手里,甚至还受到了朝廷的认可,旁边画的戏台......看来是声名著于一时,有不少名家曾佩戴他所制造的面具进行演出。”
陆白珩的目光跟着他的讲述在屏风上逡巡,之后便是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宴乐场景,出于某种避讳,绘制者将他们的面容以淡笔隐去,但伶人所佩戴的面具却施以重彩,火光照耀下,那一对对眼孔中无不透出阴翳的光辉。那种自视甚高的狂热感席卷了大半幅屏风,直到那条曾经给竜川家带来世代荣耀的远洋船,再一次出现。
这一次,他们从船上迎来的却是恶鬼。
绘者似乎对此怀有无边的憎恨,不吝于用任何一种丑恶的笔法来刻绘其形貌。此人头生赤金角,一张向深处咧开的蛇嘴牵动了暴凸的颧骨,形成一个狞厉的大笑,一双金色的鼓目自无尽的怨愤贪婪中,盯向了竜川家那一辈的先祖,竜川康。从它衣袖下探出的,却是一只清瘦的女性手掌。
这是整扇屏风上唯一有名字的女性,陆白珩看不懂那几个日文,只觉身边那一点火光猛然晃荡了一下,噗嗤一声熄灭了。
年轻人松了一下手指,重新拨亮了火机。这一回,火苗的影子如蛇信一般,在他的目光中央游曳。陆白珩注意到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怎么了?你认识这几个字?”
“是支那,留学生在论战时,常常以倭人对斥。”年轻人道,“他的意思是,竜川康娶了一个中国女人,这个女人被他视作恶鬼。”
女人的手紧紧挽着竜川康,她怀孕了。脏器从她裂开的肚腹里崩裂了一地,一条血淋淋的脐带蛇行而出,悬吊着一个半面恶鬼的婴儿。婴儿拉扯着脐带,似乎在无形的痛苦挣扎中放声大哭,半边酷肖其母的蛇嘴却劈进了颧骨深处,露出漆黑的齿龈。
纠缠竜川数代人的诅咒,就在这个微笑中,钻进了他们的血脉里。
这个婴儿如他的姓氏一般,长成了著名的匠人,和他有关的画面,可以说是最令人不解的了。
他捧着一幅面具,去拜见某一位高官,面具被精心衬垫在黑帛上,却少了一只右眼,笑容异常扭曲,显然是可怖的失败品。他对此却异常珍爱,面带微笑,轻轻拂拭着其上的微尘。
他似乎因为这一次嘲弄般的献礼,受到了严酷的惩罚,被剜去右眼,砍断了双手,但他妻子裂开的腹中,却又爬出了一个半面恶鬼的婴儿,面目狰狞犹胜其父。
陆白珩看得云里雾里,压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毛骨悚然,直到他的目光扫到了婴儿身边的那个名字。
——竜川輝。
竜川輝终于出生了。
这可怖的画面如同幻觉一般,竜川輝在下一次出现时,却长成了风度翩翩的青年。他甚至将家传的面具雕刻技艺发扬光大,在青年时期便屡屡登报,身侧的墨字几乎是先辈的总和,其中不乏溢美之词,“世界最古”“人間国宝”,陆白珩仅仅是瞎猫似的猜蒙了几个日文,便忍不住为之咋舌。
“够不要脸的,龙川寿夫还真是孝子贤孙,把他都夸上天了,女娲娘娘都没他会造人,”陆白珩道,“这雕的......都是女人?”
年轻人点头道:“和先辈不同,龙川辉似乎专攻一种叫万媚的女性面具,就是我们刚刚所见的。这种面具像是有严格的制式规定,对精度要求极高,稍有差池便成了废品,而他所制的,则是最接近其本来面目的,因此他引以为傲。”
竜川輝的青年时期,堪称顺风顺水,那一双极其稳定的雕刻师之手为他赢得了无数赞誉,甚至在能乐式微时独起一支,他娶妻时,不少达官显贵为之道贺,那种荣誉是远超平常匠人世家的。至于他的妻子,那显然也是个美丽温婉的女性,绘者不欲暴露她的容貌,却为她画上了家传的万媚面具,那种幽幽的妩媚在灯火下看来,犹能摄人心魄。
即便如此,陆白珩心中的异样却越来越浓厚,笼罩竜川家的衰败感像一支喑哑的古曲那样,在屏风背后哀哀怨怨地盘旋着。
到底哪里不对劲?
竜川輝侧对着他的妻子,凝视着她高耸的肚腹,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