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71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他手里捧着一对童子面具,对于人丁稀少的竜川家而言,这一对即将降世的双生子,无疑是意外之喜。

  長男竜川寿夫。

  次男竜川......

  陆白珩凑近研究面具边上那两行小字时,心中的异样感已经强烈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竜川輝在他的余光里微笑,那笑仿佛是尖而细的,像是一尾不断逼近的蛇,陆白珩甚至看到了背后朦胧而阴刻的家族命运。

  不对!

  他有多久没回头了?

  那一瞬间,陆白珩心中猛然涌上了一团寒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青年竜川輝再也没有以正面示人过,那半边脸孔始终沉浸在深重阴影中,他原本以为那是某种表现明暗的绘画技法,直到这时迫近细看——有一条黑线割裂了竜川輝的鼻梁。

  他的脸怎么了?

  陆白珩没来得及深究,就被下一幅画夺取了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一幅坠落在地的万媚面具。

  面具的右半面覆盖着数不清的创口,焚烧砍劈,无所不用其极,绘者为了表现某种无处宣泄的癫狂感,仅能以笔为刀,用尽全身力量来摧毁它,笔画之暴烈扭曲,像是成群燃烧的虫豸。

  这恐怕是屏风上占地最广的一幅画了,竜川輝被画得有如巨灵神,一脚踏在面具上,手里抓着短刀,以他的身高,也仅能看见短刀上淋漓垂落的鲜血。

  再往上的部分,则沉没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中了。陆白珩终于意识到方才那种窥探感的由来了,竜川輝就盘踞在屏风的最高处,用有如实质般的目光,俯视着这个雕刻室。

  “看他的左手!”年轻人道。

  竜川輝的左手垂在矮几下,被阴影所遮挡,仅能看出五指紧紧攥着什么,那一片柔软的皮子上还黏附着淡黄色的油脂,边缘很不平整,像是从羊腹腔里撕下来的。

  直到对上一只松弛的眼窟,陆白珩才意识到,那竟然是半张人脸,原本是鼻梁的位置,还残留着淡淡的黑线。

  竜川輝在癫狂之中,把自己的半张脸撕了下来!

  陆白珩在回过神的一瞬间,差点没恶心得吐出来,一时间,雕刻室里甚至听不到呼吸的声音,仅有他大哥冷冷道:“这是竜川寿夫。”

  “哪里?”年轻人显然也被恶心到了,半晌才道。

  陆雪衾在屏风上指了一指,和狰狞可怖的竜川輝自戕图相比,这一扇小窗简直微不可查,一对童子趴在窗外,仰视着父亲的自残。他们对血脉中的诅咒一无所知,仅仅是面露惊恐,半边嘴角却不可自遏地上扬,深深劈进了颧骨中,形成一个狞厉的大笑。

  屏风已经到了尽头,最后一幅画上,青年龙川寿夫正在接受某剧团的嘉奖,手里捧着的面具出现了强烈的西洋特色,似乎已经突破了家传制式的桎梏。

  龙川寿夫面带微笑,在剧院灯光下,远离了诅咒的影子。他的身侧附有几行小字,曾经属于父辈的赞誉被悉数倾注在他的身上。

  “兄......竜川寿夫......祝福......”他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僵硬的半边脸,这才从那段鬼气森森的家族史里挣脱出来,“他在祝福竜川寿夫?画画的是竜川寿夫的弟弟吧?这到底在说什么?祖传的鬼遮眼么?”

  他一迭声问了成串的问题,年轻人道:“可能是一种家族遗传病。”

  “遗传病?”

  “龙川兄弟将这种遗传病视作恶鬼,并认定是由那个中国女人带进家族血脉中的,”年轻人道,用火机照亮了那一幅最难解的竜川氏献礼图,“他在微笑,但并非因为嘲弄,他确实看到了满意的成品,殊不知疾病已经作用于他的神经系统中,令他的双手和双目背弃于他。”

  起初只是一次失败的雕刻。

  任何匠人都会有失手的时候,更何况是这样一门以精妙著称的手艺。但最要命的,却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的手依然恒定,他的思维依然清晰,冥冥之中却有什么东西切断了他一半的感知能力,让他在极度的全神贯注中,雕刻出了一幅又一幅烂泥陶胚般的作品,并将其视作稀世珍宝,精心择取其一,献给当世的贵人。

  他并没有发现,面具根本没有右眼,且笑容异常狰狞。

  此人本该成为竜川家族的笑柄。

  身为其子的竜川輝,出于一种莫名的幸运与不幸,在患病之后隐约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变故,也破译了父辈身上的不解之谜。但即便如此,外人的点醒却只能让他陷入无尽的荒谬中。

  他的眼睛看到的是绝世的名品,并无毫厘之差。

  他指腹上传来的触感依旧真实而细腻,他的技艺是如此的娴熟,哪怕夺走他的双目,他也能将推刻的力度烂熟于心。

  甚至他还能用上尺规,那些冷硬的刻度,无论如何也应当是黑暗中的凭恃。

  到底是什么背叛了他的大脑?

  即便他费劲心思,得到的回馈恐怕依旧是——

  没有右眼。

  右半脸狰狞可怖。

  废品。

  右半脸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到底有什么不同?错的到底是手还是眼?

  他最终在癫狂中,撕下了自己的右脸,拼尽全力投诸仇恨的凝视,谁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什么,至少在龙川寿夫春风得意的面容上,听不到父辈自戕时的嘶吼。

  “龙川寿夫他......”陆白珩还没问出口,便从门外成群的石像中,找到了答案,“他也发病了!”

  “龙川寿夫发病的时间,应该是在作为武官驻华之前。”年轻人道,“他们兄弟二人将那个中国女人视作恶鬼,憎恶之余,避之不及,恐怕不会轻易过来,除非......对了,那本书!”

  他飞快看了陆雪衾一眼,那种无形的默契又一次穿过了陆白珩,全然将他当作了一扇纸糊的屏风,偏偏他大哥还听懂了,很快就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

  陆白珩忍不住凑过去看了一眼,那竟然是用全英文写成的,比这尚有揣测余地的日文更让他望而生畏。年轻人将书翻得飞快,显然在此前匆匆浏览过一遍了,陆白珩隐约瞥见上头有些用蓝黑墨水写成的批注,龙川此人竟然还精通英文。

  “这是什么?”

  “遗传学的书,看来龙川寿夫找对了路径。我终于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了。”年轻人飞快将书翻到了其中一页,译读出了其上的批注,“一种文化的基因病,只能由另一种文化来偿命。”

  陆白珩茫然道:“说的什么鬼话?”

  那一行字异常狂躁凌厉,甚至有些莫名的刺目,他还没想通其中的蹊跷,他大哥便已伸手过来,在其上临摹了几笔。这一下,落笔时的轻重立刻将他指引向了症结所在——重心不对!

  他是习武之人,对于力道的变化不可谓不敏感。单就这一笔字而言,每一笔的右侧都渗了墨,仿佛笔尖曾经久留在此,迟迟收不回去。

  “他的病症加重了,”陆雪衾道,“控笔也有问题。”

  年轻人颔首道:“在知道这是一种遗传病之后,他反而在绝望中,彻底癫狂了。他根本不是来治病的,这只是——”

  陆白珩心中飞快掠过了两个字。

  报复!

  以竜川家族世代相传的偏激与高傲,他恐怕恨不得剜出那个中国女人的血肉,将其从血脉中彻底驱逐出去。只是......他有这种自戗的决心么?竜川輝撕下脸皮时的惨烈景象,到底在他心中种下了什么?

  年轻人翻书的手指突然停住了,撤回去,捏住了两页黏连的书页。

  “有东西,”他道,“摸起来像是......相片?”

  他小心翼翼地挑开了那两页纸,在一种莫名悚然的胶水剥离声中,有一张相片猛然跌落出来。

  陆白珩眼疾手快,一把就抄住了,飞快举到火机底下,翻了过来——这恐怕是他初出茅庐那会儿,最懊悔的瞬间。

  陆雪衾显然注意到了他瞬间狰狞的脸色,有胞弟以身试险在先,他在年轻人看清之前,接过了相片。

  “你猜得没错,”陆雪衾道,“是一具女尸,被割下了半边脸皮,由龙川寿夫拿在手里。而且,是个熟人。”

  年轻人叹了一口气,道:“是秀卿?”

  “不错,”陆雪衾道,转头看了陆白珩一眼,“你又怕什么?”

  陆白珩被兄长话里冷冷的奚落所激,心道要是给这家伙看了相片,指不定便惊叫出声了,只是他大哥将相片稳稳按住了,丝毫没有让年轻人翻看的意思,世事冷暖可见一斑。

  陆白珩腹诽了一通,忽而回过神来,道:“秀卿?是白医生诱骗的那个女人!”

  年轻人道:“是。不清楚龙川寿夫在此之前有没有做过这样的勾当,但白医生此举显然正合他的心意。有什么比在异国他乡,虐杀一个私奔的女子来得更轻易呢?龙川寿夫尝到了甜头,恐怕诱骗掳掠过不少女子。至于白医生这样的伥鬼,更能为他物色一些达官贵人家的女子。只是......他为什么突然拒绝了白医生的示好?”

  “难怪!”陆白珩忽而思及一事,恍然大悟道,“难怪我们这些外乡人这么不招待见,说是附近的女人常常被诱骗私奔,连个落脚处都难找,原来是龙川这老匹夫干的好事!只是他这样的地头蛇,背靠日本人,又有杜凤山这样的军阀头子作保,怎么还是畏首畏尾的,尽用些蒙骗下药的手段,费那么大力气,他有什么好忌惮的?”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有疑虑,就在这时候,陆雪衾忽而伸手抓过火机,轻轻掸灭了。

  “嘘。”他道,“有人来了。”

第106章

  有人?

  陆白珩心中一惊,下意识屏气凝神起来,果然有一阵脚步声向石室逼近。不,还不止,这脚步声异常凌乱急促,里头还掺了不少四脚着地的毛畜生,是犬队!

  那一群狼青犬嗅觉受损,在石像间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很快就有人厉声呵斥着什么,勒得狼犬嚎叫不止。

  陆白珩冷笑一声,不由佩服起了大哥的决断,要不是他们先下手为强,这许多狗鼻子恐怕已经一拥而上了。

  难道是龙川寿夫回来了?

  他们占了地利之便,只要在对方推门的一瞬间,自屏风上纵身跃下,必能割断其咽喉,将其立毙当场。至于后续脱身的法子——

  心念电转间,他已经想出了五六种招待龙川寿夫的法子,正血气上涌间,却听见身侧传来了衣物窸窸窣窣作响的声音,年轻人一个趔趄,竟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扯进了屏风背后。

  一声招呼也不打,果然是他大哥的风格。

  年轻人吃了一惊,似乎是一手抓了屏风边,发出了吱嘎一声轻响,很快就松开了。

  这一连串动作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两道朦朦胧胧的黑影旋即遁入了更深的黑暗中,甚至连知会他的意思都没有。

  陆白珩压低声音道:“大哥!”

  “不要轻举妄动,”陆雪衾道,“你自己躲。”

  陆白珩腹诽了几句,等借力翻到屏风顶上时,那一阵脚步声已经逼近了石室边,来人的呵斥声便也清晰可闻了。

  这种短促刚硬的吐字方式陆白珩并不陌生,一定是属于日本军官的。

  在不久前他们曾遭遇过数支犬队的围剿,那种险境中烙印下的记忆是如此鲜明,他至今能够简单判断出对方的口令。

  那是——进食!

  狼犬的嚎叫戛然而止。

  接下来听到的声音,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听第二次。

  咕叽咕叽......撕拉!

  那种咀嚼声非常迟钝,像是在吃刚解冻的陈年厚肉。肉质湿滑稠密,以狼犬的利齿,依旧无法突破筋膜的封锁,仅能一条条撕扯下来,发出细齿梳头般瘆人的打滑声。

  他牙关发酸,莫名听出了一股子深重的寒气。再一联想石室外的冰窟,那隐约可触的真相霎时间在他胃里发酵成了剧烈的恶心。这鬼地方哪会储备新鲜的肉食?看狼犬瘦骨嶙峋的样子,恐怕是专门吊着一幅饥肠,用来毁尸灭迹的。先前那些女子落在这日本人手里,被剥皮楦草不说,竟然连骨肉也化作了血糜!

  陆白珩从来都是激烈易怒的脾气,虽奈何不了鬼神,撞见这样的恶人,一股无名火还是直冲颅顶。就在群犬撕咬的同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扇日式移门被一把横掼到了边上,满地刨木花轰然四溅。

  来人拿木门撒完气,径直往雕刻室里闯,后方那几束手电光交错着荡进室内,正照亮他一副高耸的颧弓——这一副酱鸭似的尊容,陆白珩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先前带犬队搜捕他们的日本军官!

  这日本军官脸色阴沉,瞪着地上的刨木花,突然回头厉声叱喝了几声。陆白珩心中一惊,还道是暴露了行踪,已存了先下手为强的打算,谁知后头竟然扑出来几个日本兵,把那军官死死拉住了,脸色如土,不知在劝阻什么。

  日本军官勃然大怒,转头就是几脚,把人踹得倒地呻吟起来。陆白珩闹不清他们在为什么事起争执,但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面孔上相当外露的积怨——他从胳膊底下扯出一沓报纸,砰的一声,掷在了工匠台上。

  这分明就是照着龙川寿夫的脸,来了一巴掌!

  是了,这家伙对龙川寿夫那些“特殊癖好”颇有怨言,从前还只是冷言冷语,只不知怎的,突然闹到了翻脸的地步。几个日本兵可不敢放任他在这地方撒气,急忙扑上来把人拉住了,不停往门外引。

  陆白珩百爪挠心,等这一场人仰马翻的闹剧到了尾声,外头的犬吠声渐渐远了,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这才干脆利落地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