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72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他大哥带着年轻人神出鬼没的,早一步立在了工匠台前,将那一叠报纸抄在了手里。年轻人指缝里虚透出来一团火光,被技巧性地压低了,仅够照亮报面上的几行小字。陆白珩忍不住低下头,就着他的指缝张望了一眼。

  这一叠报纸倒是翻不出花样的,无非是《时政新报》《实务报》等五六种时刊,陆白珩甚至还瞥见了一份《沅江时报》,沅江是其父陆督军的祖产所在,他离乡已久,隐约还有些亲切。

  “你有什么感觉?”年轻人将刊头匆匆翻了一通,问道。

  陆雪衾道:“远。”

  年轻人道:“可不是天高皇帝远么,都是蓉申一带的时刊,要想趁着战乱按下来也容易。”

  陆白珩思及一事,忽而道:“说起来,大哥,我们当时在车站里扮的还是《时政新报》的记者呢,这地方人来人往的,哪有不透风的墙?”

  年轻人道:“你又安知你我不是在井里?”

  他随手从中抽了一份,摊平了。

  陆白珩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出些冷飕飕的自嘲来,只是没来得及接茬,就被居中的蝇头小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份国民政府答日本驻华大使的辑录,上书“锦城一带并非向前拟定之口岸,所请设馆派领一节, 于约无据, 于理不合,故不予照办”云云,竟是一举驳回了日方在蜀地设领事馆的所请。

  驳回了?

  “这领事馆是假的?”陆白珩失声道。

  年轻人道:“假?它都落地生根了,如何能算假?充其量只是名不正言不顺——只要寻常人不明就里,杜凤山那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迟早有弄假成真、拔除不尽的一天。”

  “不错,”陆雪衾道,“杜凤山亦需仰仗他背后的武备军。”

  “这两个蛇鼠一窝的东西!”

  陆白珩忍不住道,再一细看,这一则消息竟然已见报月余了。口水仗打了不少,殊不知这一枚钉子已挨着锦城,钉进了闭塞的巴山小城里。不,还不止,要是杜凤山吃下了锦城,龙川寿夫的耳目便可遍及蜀地,到那时可就是无所顾忌了。

  “原来打着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陆白珩道,“难怪这家伙畏首畏尾的,还得靠小白脸儿拐带女子,这勾当要是走漏出去......你看见刚刚那酱鸭的脸色了没有?”

  “大记者——”年轻人忽而道。

  陆白珩还没意识到对方在叫自己,直到年轻人指了一指他胸前的相机,方才醒悟过来:“做什么?”

  “不论看见什么,都拍下来。”年轻人道,“进城不远处,镇西南十里街,有一家美术照相馆,里面应当有暗房,可以亲手洗相片。你拿到之后,不要声张,设法投到火车站里,哪些人是记者你应当认得出来吧?”

  陆白珩乐道:“那是自然,我这就去搅一搅浑水。你这个唱大戏的,倒是什么都懂一点儿。”

  他是乐得见这伙日本人吃瘪的,语气不免轻快起来。

  在他看来,蜀人性烈,断不会忍气吞声,领事馆要是乱作一团,他们兄弟二人何愁不能脱身?等甩脱了龙川寿夫的耳目,这窝囊日子也就到头了。

  “喂,我们这可是往返几十里路,你们要是出去了......”陆白珩忍不住看他一眼,道,“拿什么谢我?”

  他忽而意识到,年轻人说这番话的时候,面上并无喜色,一双眼睛在火光深处往复摇荡,仿佛在忧虑着什么。

  “你愁什么?”陆白珩道,“你......”

  陆雪衾忽而道:“他走不了。”

  陆白珩吃了一惊,道:“大哥?”

  他大哥没有说话,而是从侧袋里抽出了一只手。他似乎一直在把玩那一只药盒,以至于指腹上沾染了一缕清冽的薄荷气息,这淡香仿佛穿肠毒药,竟然让年轻人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陆白珩心中一凛,终于明白了年轻人的顾虑——他们一行人受困于药性,纵使有一条生路在前,却是插翅难逃的,除非......

  年轻人眼中那点火光忽而颠扑了一下,他大哥伸手抓住将火机,一把掸灭了。

  黑暗中传来了一声轻响,这是一个非常自然而然的,重新打着火石的动作。只是火口慢了一拍,才窜出了一缕轻微的气流,不知为什么,陆白珩竟然从那一点即将脱膛的,明灭不定的红亮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寒冷。

  黑暗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年轻人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凌乱,他大哥却冷定如铁。

  火苗往里一缩,这才从机口阴湿地漫出来,一点点浸透了年轻人的面孔,凝在唇峰上,这才红鲜鲜地一闪。

  陆白珩当时并没有看懂这一个无声的隐喻。

  “我还缺一把刀,”陆雪衾徐徐道,“我可以带你走。”

第107章

  陆白珩天性中的飞扬跳脱贯穿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若说一生之中的怨与悔,应当始自这个夜晚。

  他以为陆雪衾只是想要一把刀,殊不知他大哥当时伸出的是一只握刀的手。

  那是他大哥第一次展现出对某样东西的执念——现在看起来,那可能是非常畸形,且异常阴晦朦胧的,对于陆雪衾而言,那可能也是生平仅见的困厄。他在赴死之时,忽而有了一种吞月的欲望。

  但出于天性上的缺失,陆雪衾不明白追光逐热乃是人之常情,他甚至无法正常地排解这种渴望,以至于那种被千钧重负碾压出来的情感无人能够解读,显得冷硬异常,面目可憎。至少正常人是不会将趋光的冲动,诠释为交易与控制的。

  但当时阻止陆白珩去细思的,除了对长兄的盲目信任之外,还有一点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微妙的期待感。

  年轻人并没有立刻答应陆雪衾的条件,而是沉思起来,在此期间,陆白珩忍不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说的带我离开,是在什么时候?”年轻人道。

  陆雪衾道:“现在。”

  陆白珩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那点儿热血上涌毫无用处,大哥根本不打算将整个戏班子捞出虎口。

  年轻人摇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不会独自离开。如果你能多给我几天时间,等此间阴私传闻于外界,我们一行人有了脱困的机会,你要我做什么,我纵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在日本人的刻意压制下,这些消息要想传出去,少则历经数月,多则耗上半年,”陆雪衾鹰隼一般紧攫着年轻人的瞳孔,眉骨以下淬在步步紧逼的火光之中,“你要给日本人留下多少灭口的时间?吴随员随时会折返去找你,你打算怎么应付?”

  这样外露的压迫感,在他大哥身上是非常罕见的,陆白珩隐约意识到,陆雪衾是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从年轻人身上挤迫出一个答案,并捕捉着对方任何一点退避的可能——换言之,他大哥这几乎是在掳人了。

  年轻人果然被他问住了,呼吸有一瞬间的混乱。陆白珩几乎有些同情他了,那简直是一只雪地中的小雀,在四围杀机之中,仅能一步步走进他大哥掌心里。那点火苗被风吹得乱晃,他大哥此刻的眼神紧紧攥着对方的面孔,一些格外难以揣测的东西像火舌下伏窜的黑影,甚至令他有些头皮发麻。

  “我知道你的顾虑了,”年轻人忽而道,“你在忌惮那一股外力,你根本不打算把消息捅出去。在火车站的时候,你们就在躲避什么人,甚至因此受了伤。这些人一路追踪你们来到蜀地,看来是是难以对付的死敌,只是不能明面上出手,大肆搜捕。一旦日本人的阴谋败露,国民政府得以插手,你们恐怕就失去了最后的藏身之处——你们在躲政府的人,是不是?”

  年轻人始终在默默观察着他们,甚至推知了他们的身份!

  陆白珩一惊,差点就动了杀心——但在接触到年轻人空前炽亮的目光时,他似乎明白了对方在此刻亮明筹码是出于何等的孤注一掷了。

  “很好,”陆雪衾淡淡道,“继续亮你的牌。”

  年轻人凝视着他,话锋忽而转柔了,他在那时候就有了些玩弄人心的本事了:“你们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我能感觉到你的身上有一股气。在翻看那一叠手稿时,你的呼吸也乱了一瞬,你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只是有些事情,更在意气之外,为生死之先。”

  陆雪衾道:“这样的话,对我全无用处。”

  “不,我不是想以此打动你,”年轻人道,“你们二人被逼至此地,即便今夜得以逃出巴山,也仅能在蜀地蛰伏应敌,一日不能重返蓉申,便一日不能得偿所愿,这么下去,迟早有疲极失手的一天,如此身死,岂不可惜?”

  陆白珩听得不对,立时道:“呸,你在咒谁?”

  年轻人侧目看了他一眼,道:“以令弟之行事作风,恐怕早已暴露了真容。但戏子带妆出行,却是再寻常不过了,我们一行人里亦有乔装改扮的高手,以此掩护你们出蜀地,也并非难事。”

  陆雪衾道:“近年来,从外省入蓉,重重设卡,搜查甚严,你似乎已有了成算。”

  年轻人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微微一笑,道:“我们一行人是公派出国,筹措抗日善款的,由伶界联合会牵头,更有一份委员长特批的出入境文书......”

  “常云超?”陆雪衾忽而道,异常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如此因果,也是他应得的。”

  年轻人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在交涉中步入的是何等的危险境地了——眼前的一线生机背后,是令他更避之不及的万丈深渊。

  “和你结仇的是常云超?”年轻人失声道,“不对,你是......雪衣人?”

  陆白珩讶然道:“你知道得还不少嘛。”

  “三年前,匪首雪衣人一手策划了蓉城爆炸案,当时现身于蓉城银行的高官,死伤惨重,其中不乏无辜者。此后雪衣人多在蓉申活动,身负要案十数桩,能止小儿夜啼,直到力行社建立,方才遏止其滥杀之势。数月前,力行社陈胪遇刺身死......”年轻人喃喃道,“难怪......我还以为......”

  陆白珩兴致盎然道:“你还以为我们是什么好人么?喂,你刚是不是当面说匪首了?”

  年轻人忽而冷淡道:“我是头一回与虎谋皮,如有冒犯,还望见谅。”

  他说话间,那一簇火苗被气流吹动,在二人之间伏窜,他畏寒似的,伸手将其护住了,就着一点儿小火,在一种无声的思虑中慢慢烘烤着两只手——那手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褪尽了血色,十指皆如冰雪一般。

  “你在后悔,”陆雪衾冷冷道,“可惜,牌亮早了,我收下了。”

  他伸出手,猛然扼住了年轻人的手腕。那片雪白的皮肤上肉眼可见地暴起了一片淤青,两人之间那点无声的温情,就此被一举掐灭了,或者说,被单方面烙进了骨血间。

  当时在取暖的,并不止年轻人一个人。

  陆雪衾死后,陆白珩不止一次懊悔过,他竟然眼看着大哥用握刀的力度去握一个人的手,以至于刀锋向背,终不由己,陆雪衾也因此错失了重塑为人的机会。

  在陆雪衾和年轻人达成约定之后,他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往返于领事馆和各处报社,一点点放出了风声。陆雪衾那头的计划则更在掌控之中,他似乎很快将戏班收入了麾下,拟定了下一步的动作——那是一场针对龙川寿夫的刺杀,其间环环相扣,不容任何闪失。在龙川寿夫身死后之时,日本人之间便会爆发一场内讧,而闻讯暴怒的蜀民,也将在这时候围攻使馆,聚众游行,国民政府在蜀的力量亦会被牵制其间,最大程度地减少对他们的盯梢。

  这一步步计划都是由陆雪衾和年轻人敲定下来的,对于陆白珩而言,仅仅是照样执行而已。其中引起他注意的,只有一件事。

  在他某次启程前,陆雪衾忽而嘱咐了他几句话。

  “在入蓉之前,埋好钉子,”他道,“这只小狐狸还有异心。”

  “我就知道这家伙不老实,”陆白珩迟疑了一下,“大哥,他知道得太多了,由谁来动手?是......格杀勿论么?”

  陆雪衾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方道:“留住他。”

  这句话当时在陆白珩心里留下了一片阴翳。他忽而意识到,相较于他的意气用事而言,他大哥在那一瞬间的迟疑,似乎意味着某种更危险的东西,但他大哥驯服一把刀的过程,并不是他可以置喙的。

  如果说,这句话仅仅是吹散了他心里那一点朦朦胧胧的柔情和妄想,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则彻底让他深陷在长达数年的针锋相对中。

第108章

  那时众人暗中的筹划,已经临近尾声了。

  陆白珩接连奔波数日,四处打探消息。等潜入领事馆时,又是一场巴山夜雨,他披沥了一身的雨水,那股子寒气渗了满脖子,刺激得后脑突突直跳。

  这一回偏院里静得出奇,往常的宴饮声已经消散殆尽了。

  为免日本人起疑,戏班众人前些日子还是照常和吴随员周旋。好在逢场作戏乃是戏子的本行,众人虽使尽各种手段躲酒,但面上一个醉得比一个混沌。对方又提鸡宰鸭一般,弄走了几个酒毒入骨的。众人含恨隐忍之余,手头这一折戏终于顺水唱下去了。

  机缘来得不可谓不巧。那一回的席间恰好上了几碟青衣笋,这是巴山镇独有的名产,笋衣淡青,遍覆绒毛,入口由涩转甘,鲜嫩异常。老班主顺势攀谈几句,得知当地人常将笋衣洗剥干净,用来编织些小玩意儿,便也起了兴致,非要讨上一些。吴随员正苦于无处下手,自然应允。只是在离席时,年轻人脸色绯红,忍不住抓挠起来——吴随员对他颇有些戒心,这一幕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到了次日,吴随员再去请人赴宴时,竟然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他一问之下,当即汗如泉涌——原来那一伙戏子头一回吃青衣笋,和苦艾酒一冲,多少有了些过敏的症状。这若是些头疼脑热倒也罢了,偏偏这一伙人上惯了粉彩,脸皮更比常人纤薄敏感些,竟然纷纷起了红疹。

  这脸皮生在活人颊上时,总是格外金贵的,吴随员哪里敢慢怠,一时间就连苦艾酒也停了。

  这样一场变故,终于骗得了数天的戒断时间。

  是以陆白珩这一次回来,头一回见到了静悄悄的别院。那一团深重而凄厉的夜色砸成了雨,铅水似的泻了满地,人踩上去连影子都照不出来,其间不知暗藏了多少杀机。以他这种任气轻侠的性子,立在这样一个深而黑的雨夜里,也不免生出些前途未卜的茫然来。

  也正是在这时候,偏院里的某处房门开了,一只手向他招了一招,陆白珩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闪身而入,道:“做什么?”

  年轻人越过他,反手将雨声关在了门外。这门被风吹得吱嘎作响,他又用肘弯顶了一顶,肩侧立时斜湿了一片。这分明是个很寻常的动作,不知为什么,陆白珩就跟化进毛毡里的雨水一般,莫名心安了一瞬。

  他是记挂着大哥的话的,该埋的钉子也背着人埋下了,只是这些天共患难下来,这叫周珺的年轻人始终没露出狐狸尾巴,因而他那点戒心也闪闪烁烁的,时而相安无事,时而警铃大作,不知有多折磨人,如今人困马乏,无论如何提防不起来了。

  “时间定下来了,三天后动手。”年轻人道。

  “三天后?”陆白珩道,“我看你们都醉进骨子里了,别到时候一嗅到药膏味儿,就跟软脚蟹似的,一只只横着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