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色龙章
这是圣人之间遥知暗印的默契!所以孔子才会这么诚挚地赞叹韶乐。
然而八比的极力赞美之后,还要有个简短有力的收尾,若结尾这一口气提不住,文章档次也得掉一级。
可刚才已经赞了一整篇,再赞也提升不上去什么了,得转个方向……接着赞。这篇题目就是圣人赞圣乐,他们在文章里要代先贤立言,敢说不么?
又要赞,又不能再正面吹捧,那就只能拿俗人衬托了。
韶乐至善至美,所以非大舜不能作,非孔子也不能知,俗人根本听不懂——听不懂,就不能像孔子那样盛赞韶乐!
崔燮眉头一挑,掐去中间推理部分,直接把俗人拎出来批判:“若彼端冕而听古乐惟恐卧者,可以语此也哉?”
其实他也是听着听着古乐就能睡着的俗人,不过这不耽误他站在圣贤角度鄙视别人嘛。
这一句言简意赅,也反扣了原题,文章疏理下来一脉相承,足可作结语了。
他从头到尾读了几遍,略改了几个字词,删去过长的过接句,只紧紧扣着“学之”二字把文章裁剪干净了,便誊抄到纸上。
这一题写得略久,他活动了活动脖子,看着太阳已升至近中天的地方,心里微微紧张。好在《诗经》题中大多有熟题可借,四书题的题目又都是做过简答、问答的。那些大题虽然跟时文的体例不同,但在提炼中心思想方面,思路是一致的,再用上当时想到的和标准答案里写到的典故……
还是略避着点儿标准答案,用新鲜些的典故吧,不然考生中不知有多少临考前看过《科举必读笔记》的,十个看的里能有一两个直接用答案里的分析和典故,这文章就俗得不行了。
他得坚决当那个不同俗流的!
后面两篇四书文既想要写得新鲜,就又得多费些工夫。他写得用心,才写了两篇文章就已过了中午,连午饭都只能匆匆对付,找巡场的校尉要了些热水冲姜茶,拿薄饼裹着午餐肉片就凑合了一顿。
吃罢饭再把第三篇四书题补全,剩下的便是四篇诗经题。好在诗经题有旧文可用,那些文章也都是精心写就的,改改就能抄上,正式要从头写的唯有“不解于位,民之攸塈”一篇。
而这句也不算难写,只要写出劝君主勤勉政事,使百姓得以安乐休息的意思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场考试会写得比较详细,因为是最后一场考四书五经了,后面的表诰判策问什么的题目也会写得比较细,大家不要嫌烦,因为以后真的没有了,不多写写我怕以后遗憾
差点忘了写,这篇的作者是吴宽,这是弘治十几年会试的程文,正好崔燮这届他也是副主考
第189章
四鼓进场, 黎明放卷。
直到申时初刻, 崔燮才把早已印在PDF里的《麟趾》《我觏之子》《天命多辟》三题誊抄在草稿纸上,按着本次命题要求修改好, 在正式考卷上誊了前两题, 只留出《天命多辟》一题, 等那道“不解于位,民之攸墍”做好后一并誊清。
题目出自《大雅·假乐》, 首句便是“假乐君子, 显显令德”。而在《中庸》中则写作“嘉乐君子,宪宪令德”, 嘉乐即是美而乐之的意思。不过古人写错字都叫通假字, 后人不能轻易修改, 连朱熹这样的圣人也只能在后面附上正确的字,重解释诗意。
自从有了朱圣人,诗经的原文也好、诗序也罢,后世的学子都不大认真看了, 都是按着经传注释来的。诗序中说《假乐》是赞美成王之诗, 可朱子说《假乐》“可能”是一首祭典, 是周代宗庙祭上,“公尸”用来回答祭诗《凫翳》的答谢诗,那他们做文章时就得按照答礼诗的思路来做,还要联系上文,把《凫翳》也捎着写上一两句。
《凫翳》倒是首很纯粹简单的“宾尸”之诗,也就是请先王的来享用祭祀的食物, 并降福庇佑王室。
但祭典上的公尸并非真的尸,而是指宗庙祭中,被周王指定扮演先王,代先王领受祭礼、降福庇佑王室、天下的卿士,公尸起则祭祀完成。尸是指其身份——其不以人而是先祖之尸的身份领受祭祀;而公则是祭祀之中对这位扮演先王的卿士的敬称。
《凫翳》《假乐》二诗在《大雅》卷中先后紧挨着,宋儒皆以为《假乐》是公尸受祭后赞美君子,愿君王令德光耀、肃肃威仪,纲纪天下之诗。这首诗虽以赞颂君王“嘉乐”为主,却还暗含着一点委婉规劝的意思,这点温柔讽谏,就在最后一句“不解于位,民之攸墍”上。
这一段全文是:之纲之纪,燕及朋友。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不解于位,民之攸墍。
其中的朋友并非指现时的朋友,而是指朝廷众臣。百辟即是诸侯,不解是指不惰,墍则是休息的意思。若君主能纲纪四方,令众臣依赖,臣子自然柔顺而爱戴天子;枢机重臣各安其位,君臣上下交泰,自能政通人和;当此之时,百姓就可以安然休养生息。
这句正是委婉劝谏君主勤于政务之意。
若只求简单平顺,按着题目文字顺破作“古之君子不荒怠政务,此所以宜民休息也”即可,但这么写的话就太平淡了,整篇文章也就被束缚在“勤政”二字里。而破题又是挈领一文的总纲,一旦破题破窄了,就很难把文章内容扩展到整首诗主旨上。
而这首诗真正的主旨纲领并非最后这淡淡一句的讽谏,而是首句的“假乐君子,显显令德”,是首赞颂君主德政,以“公尸”身份赞美赐福的颂诗,祝愿君子嘉而乐。
如何才能从百姓安逸之乐,倒推出君子的嘉乐德政……崔燮在稿纸上连写了几个“嘉乐”,脑中隐隐有个抓住“德”字作线索的念头,却飘渺地无法将其串联到一起。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监场官已在他面前绕了两圈,阳光也渐渐斜向考棚顶。考场上为防做弊,若在申时之内做不完题目,是不给继烛的机会的,只有做完题目,仅剩一篇或一篇半草稿没誊真的才许继烛。
若这篇写不出来,那他的会试就真成了“观场”,只当是春闱三日游了!要是连第一场都写不完,他还好意思去见谢瑛么?一个会试第一场就没考完的落榜生跟锦衣卫优秀公务员之间也太不般配了!
他的笔尖在最后那个“乐”字上反复描了不知多少遍,墨迹直浸到木板里。直到草稿纸上湿了一团,他才蓦地惊醒,拿起卷子吹了吹,卷上那个黑浓的乐字重重地印入眼帘,电光石火间勾出了一句话——
夫乐者,德之华也!
他还想着乐与德怎么联系,这不就联系上了!
虽说这是音乐的乐,不是诗里逸乐的乐,可《礼记·乐记》中又有“夫乐者,乐也”之句。音乐本身就是人心欢乐的体现,乐又是德的精华,“君子广乐以成其教”,以乐为教化之法,百姓受音乐教化,也可以潜移默化感染平和柔顺的品德。
君子美而乐,有光耀的品德。而其德音发而为音乐,百姓受音乐熏陶教化又感染君子之德,仁孝忠顺,国家则又会因之安定,反保其君主,上下和穆,岂不正合了《假乐》一诗赞美君子令德彰显,保有天下的原意?
这个“乐”字一定,文章就出来了!
崔燮把湿坏的草稿纸往旁边一扔,重拿出一张新的铺在面前,从“乐”字入手破了题——“即乐化之大成,见君子之深蕴矣!”
“乐者,德之华也”,乐化即是德化。人民感乐音而向道,不正体现了君子“不解于位”的贤德?
这句承题写破“君子之德”后,他便直接起讲乐化之法:君子将自身之道化入的安乐的乐曲中,乐中便含了教化之道,便可以安定万民!
这样带有君子之道的庄严歌乐自朝廷流通四野,乐音将君心王政毫无阻地传至百姓心中,导其向善;人民久受德乐熏陶,感染君子之德,也会渐渐潜消心中贪暴私欲,使得天下清宁。
这便是移风易俗,这便是以乐教化的功效。
前四比先是以“乐”入“德”,写了君子的“嘉乐”如何成为百姓的“安乐”,将题目那一句话发散至全篇主旨,后四比就要再从诗旨回归题旨。
中庸有言,故大德者必受命。受命于天,即是君王。为君王者就要纲纪四方,统括维系百姓,不容涣散。
从“纲纪”二字,又顺顺当当地写进了原题所在的那段“之纲之纪,燕及朋友”。群臣百姓皆受君王纲纪,各安其位,各行其是,众臣不怠不惰,百姓不被苛政乱政所惑,自然能够安乐。
君不懈怠而百姓安乐,百姓安乐国家才能安宁。这才是“公尸”作此诗以答君王祭礼时呈上的《凫翳》诗的苦心所在。
文章写到这里几近圆满,却只还没写出出题人的意思。敢在会试考场上挑这种含有讽劝君王意思的诗句作题目,本身就有借此劝谏天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