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色龙章
修史要的就是这样的谨慎,做官也得有这样的谨慎。只有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才能将政务处理明白,才能担得起国家大事,以后能堪大用。
李东阳怕给弟子夸出骄矜之气,说的并不太多,只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明白恩师寄望之重。
当着弟子不能多夸,背着弟子就不用太收敛了。他不只跟师兄弟、同年、好友显摆自己有个过目不忘、史学贯通,文章神味渊永的好徒弟;还叫人送信给在南京守备的岳父成国公朱仪,让他关照崔家人在南京建图书馆之事。
朱国公也是个好名、好才子的人,不然就不会把女儿嫁给李东阳这么个年纪不小的穷学士了。这么多年女婿都没找他要过钱,这回竟特地写信找他,却是叫他捐资出力建这种能流芳……起码几十年的藏书馆,朱国公读罢书信,喜得直拍桌子。
“宾之啊宾之,不愧是我朱某人的女婿!他心里果然是记着我的!”
成国公朗笑三声,连忙叫人收拾银子,喊了儿子过来:“你外甥,我那状元外甥孙儿要派人在南京建个供穷书生白看的藏书馆,这事你做舅舅的得盯着!你先替他寻个上好的大宅院,等你状元外甥的人来了……”
世子朱辅无奈地看着父亲,低声反驳了两句:“人家姓崔,怎么成了咱家外甥……父亲这亲戚也未免认得有点远了,咱们认人家也不能认哪。等兆先、兆同他们兄弟哪个中了状元,那才是我的状元外甥呢……”
什么叫不认,师徒不就跟亲父子一样嘛!
他父亲只当没听见这败兴的话,叫帐房赶紧拨银子置地,买城里好地方的大房子,准备整块的汉白玉石,好等着他女婿或是崔状元的文章过来,叫匠人刻“建南京状元藏书馆碑”,再刻上他成国公朱仪……
罢也,顺便也把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孙也添上吧。
第230章
近三月底, 崔家的船队才终于停到了南京城外。
小计掌柜要来主持这边的居安斋分店, 就和崔家来主持建图书馆、买地置庄子的几位管事、帐房、匠人一道下了船。他们在家就把计划书审过几遍,提前安排好了找牙行看院子, 寻匠人翻盖书楼, 打书架、家具, 拿着家长的帖子托应天府户房照应……一系列前期计划。
等把关系打通,院子建好, 居安斋从京里带来的几位师父就能开工印书、印证, 将图书馆与居安斋同时开起来了。
计都等人计划得好好的,腰间各缠了几圈沉甸甸的银子, 准备进城花钱去。却不料刚下大船, 就见码头叫一群腰圆膀阔的军士堵着, 各个杀气腾腾,见人就拦,先盘查一顿是不是京里崔翰林家来的才肯放人。
京里崔翰林家出身的几位管事吓得腿都软了。虽在名义上不是翰林家家人,却也给崔翰林打着工的小计掌柜也有点儿虚, 悄悄拉着扛包的力夫, 塞过几个大钱, 打听那群士兵的来历。
力夫低声道:“官人不知,这是成国公朱家的人,打从本月上旬就在码头拦人,凡像官人这样北来的商人都得盘问一番,听说是寻今科状元家的人。”
今科状元?他们家大公子?
他们状元公怎么能跟国公府结怨的?从前只听说过老爷恶了两位首辅,被发往云南做参议, 却不曾听说公子得罪过人哪。他不是好好儿地在京当着翰林,还挺受天子宠信的吗?
难不成又是参议老爷在外头惹了事?
小计掌柜越想越担心,追问了两句,那小贩却也不知究底,只说那群军士见船就问,凡北方来的都少不了一趟盘查。他既问不出什么来,只能往崔家找原因,便去问那些崔老爷手里使出来的人,问他们家长是否曾得罪过成国公家。
被问的人比他还懵,摸着脑袋说:“咱们家老爷从前当的是个户部官儿,又不是六科十三道御史,就是想得罪,也得罪不着人家国公府啊。”
几人是从大船上下来的,又都穿着管事们爱穿的茧绸长衫,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早被国公府的军士注意到。一群壮汉便排开码头上的挑夫、小贩、单身客商,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到他们面前,似有意似无意地排开阵势,将这群人围了个风雨不透。
小计掌柜背后寒毛直竖,崔家几位家人也浑身发软,怯生生地问:“不知几位军爷寻小人们是有何事?我主人家是今科状元,翰林修撰……”
领队的大汉眼中冒出异彩,厉声喝道:“你们是崔状元家人?”
完了,这回真不是老爷得罪人,是最叫人放心的大公子出事了!
几位管事心中悲叹一声,按着腰间的银子和怀里的书信,咬牙问:“军爷认得我家状元爷?我家状元爷如今是翰林重臣,给皇上讲书的先生……”
那军汉重重一拍大腿,回头朝人烟稠密处喝道:“兄弟们,咱们等的人来了!招呼大伙儿都别再磨蹭了,赶紧把崔贵亲的家人带回去,好叫国公爷高兴高兴!”
崔……贵亲?
他们家大公子可是祖先亲自显灵,教他不得成亲的,祖上往上翻几辈儿也是湖北人,上哪儿结得南京国公府的贵亲?
不等他们说什么,这群军士就连人带东西地劫了他们,直送国公府——几条街外一座五进带花园内湖的大宅。国公府的管事在花园里接待他们,指着这大宅告诉他们:“这是国公爷为崔状元的状元馆备下的园子,崔状元可打算好了怎么装他么?若没打算,那小人们就替状元公安排了?”
崔家几个管事看着这座比黄家花园还大的宅子,大气儿都不敢喘,问道:“我们公子确实预作了安排……这个,却不知我们崔家和国公府有什么亲戚,国公爷怎么知道这状元馆的事,还置下了这么大的宅子?”
别说这几个管事纳闷,连真跟国公府有亲的李学士都还没接着成国公的回信呢。
只怪两京离得太远,中间有个时间差。成国公的信在路上走得慢,买园子盖楼、遣人到码头接船倒是安排得利落,计都和管事们刚一落脚就被劫到他定好的园子里,难免也得懵一阵子了。
朱家管事亲切地介绍了他们国公和李学士的关系,笑着说:“国公爷疼爱小姐和李姑爷,自然也得关照姑爷的亲弟子,你们只管把藏书馆建在这儿,不必多想。写信回家告知你家状元公时,顺便催一催他的建藏书馆碑文——这园子我们公爷替你家翻修也罢,碑记可得你家状元亲自写啊。”
他们家状元在家就已经写好了,现在正在行李箱里搁着,可几位管事们岂能听不出成国公府的言外之意?
成国公下这么大本钱帮他们建馆,图的能是什么!箱子里那份《修南京状元图书馆记》是不能用了,得抓紧时间送信回去,叫公子重写一篇!
几位管事对视一眼,都向权势低了头,唯唯应道:“国公爷的关照,小的们一定详详细细地写在信里,叫我家公子和李学士知道国公爷的一片慈爱。”
国公爷对便宜外孙当真是一片慈心,不光帮着崔燮建图书馆,听说他们还要买田地,在图书馆里开个书斋,也都叫家人尽心尽力地帮着安排。
图书馆基本上已是建好的,连藏书的书架都装了,居安斋不几天也安顿下来,匠人们便取出封得严严的雕版,先印出几套《国子监名师笔记》《翰林名师讲读》《成化二十三年会试文集》《殿试文集》《新进士经验》《锦衣卫连环画》……然后,拿着印出的新书去应天府告状。
告城外有贼盗抢了他们居安斋千里迢迢从京城总店带来的书版。
这是防着人家盗印最绝的法子。
计掌柜年轻时常跑麻沙进版,给崔府卖了十多年盗版书,不只卖盗版的经验丰富,听过的防盗故事更多。寻常人给书上印什么“某某堂专版”、什么“千里必究”,其实毫无作用,就是真把印书的告上堂,也没几个青天大老爷肯给书商做主。
自古以来,书这东西就都是有纸有版就能随便印的,谁想印就能印。翻印别人的书不是罪,唯有把这罪名定成强盗抢劫才有用。
他们在京畿有崔府、有写书的国学、翰林老爷们撑腰,没几个敢盗印他们的;到南方却得步步谨慎,免得不小心就叫当地大店抢印了书版,挤兑得他们书斋干不下去。赔钱倒是小事,要是买卖没开,先把官人们写的文章都叫人盗印盗卖了,他们哪儿有脸回去见公子呢?
计都撑起一身胆气,带着几名匠人,托着书到应天府告状。成国公府管事听说此事,立刻也叫人拿着帖子到应天府说话,帮着国公新认的便宜外孙的家人撑腰,叫应天府接下了强盗抢劫书版的案子。
从此这南京城内外各地,再有第二家印这些书的,都得被打成强盗抢劫的罪人。罪责轻重如天渊,寻常书商毕竟是舍不得为了赚些许银子而背这嫌疑的。
南京城这边有成国公打点,图书馆与书斋都建得顺顺当当。虽然在去南京路上和后来送信时的工夫不短,状元馆开张的日子倒和京里同步,前后没差几天。
只不过南京这边儿毕竟没有一堆真状元主持开馆庆典,不如京里热闹。
京城状元馆开张时,因为翰林院上下都忙着修实录、拟新皇诏令、册文,白天实在腾不出工夫,是在晚上举行的。新馆建在南关西北,占了一座几亩地的大宅,院内处处挂着劝学的楹联,翰林院前辈们题的劝学诗,一进门便是满满的书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