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色龙章
他看着崔家家人都看崔燮脸色行事;看着崔燮对着外人装孝子,在他面前却露出没有半点悲戚,甚至带着鄙夷的脸容;看着二儿子和小儿子被他管得严严的,每天只在早晚来看他一眼;看着老母欣慰地夸他生了个好儿子;看着妾室们都不甚为他伤心,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庆幸崔燮能管家,愿意供养她们一生……
而他看清了崔燮的真面目,却无法告诉任何人,也管教不了他。他只能挣起一身力气,嘴唇张合,发出自以为宏亮,细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狠狠骂崔燮:“不孝子!你这样对你爹,要有报应……”
他只说了这几个字,就大口喘着气,有种气息不继、胸口烦闷之感。
坐在床边的崔燮却只朝他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俯身在他耳边说:“崔老爷说笑了。我对你再不孝顺也不会有报应,因为我不是你儿子。你那个孝顺的,任你打骂的大儿子,早在十二年前就因为徐氏诬陷他打伤你的次子崔衡,叫你这个父亲亲自下令打死了。”
崔榷瞪大双眼,惊恐地望向上方。崔燮那张清美的面孔在他眼中却因压得太近而变形,只能看见起伏的肉色轮廓,五官都虚化模糊了,唯有唇角那带着血腥气似的笑容清晰地刻在他眼中。
他“啊啊”地拼命叫人,脸憋得青紫,声音却细弱得几乎听不见。崔燮微直起身看着他惊骇的模样,伸手抚向他的眼睑,将他眉目间的恐惧掩去,冷冷说道:“我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什么索命厉鬼,只是亲身经历了一场杀人案,念念不忘,要来替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向杀人者讨回个公道而已。”
第260章
相隔十二年, 这桩无人知晓的父杀子案终于彻底了结, 他以后也可以安心做自己了。
崔燮将手在被面上抹了抹,从袖中取出香包按在鼻端, 闻了几下, 泪水便滚滚而出。他将香包系到腰间, 起身悲痛地喊道:“叫衡哥、和哥来,通知祖母……再派人到各家送讣报……咱们老爷故去了……”
崔老爷从那天夜里中了丹毒, 竟又熬了十余天的工夫, 家里装裹、棺材早都已备齐了,家人闻讯就上来装裹。崔燮转身离开, 去书房取了早就备下的折子, 命人递往通政司乞丁艰。
弘治天子接到折子, 不觉大为吃惊:“崔先生不是最擅长养生,他父亲怎么这个年纪便去了?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朕还拟叫他兼个东宫属官,怎么就要丁忧了!”
高公公父子都跟崔燮相好多年, 崔家的事, 除了崔燮跟谢瑛往金丹里添东西他不知道, 别的都和自己家事一样清楚,当即答道:“崔侍讲的老父当初因贪贿落入锦衣卫诏狱,后来官司断明,罚的他去榆林输米。他一个读书人,哪经得住这么来来往往奔波?当时生了重病,就信了一个不知哪来的道士, 养着他在家烧丹炼药,一吃就吃了两年,这回怕是吃出的祸事……”
先帝宪宗就是信妖道、服仙丹,因中了丹毒,腹泄不止而亡的。如今崔家这位老父竟也是因服丹身故,天子不只同情,还有几分感同身受,感叹道:“又是这些妖道炼丹害人。崔先生自己就善养生,他父亲怎地不信他,偏信了道士!”
覃公公适时夸了一把皇上:“崔大人的养生法虽有验效,可养生时得先食素锻体,非有大毅力者安能坚持得住?陛下是天下明主,不耽溺于美食安逸,可崔榷就是个寻常老人,哪能受得住这样清苦的日子?又要长生又要安乐,也难怪他叫道士骗了,连他老母和那么多儿子都劝不转。“
天子感叹了一阵,可惜崔燮这官职太低,够不着夺情的底线,只能赐些绸缎布帛,给勘合路引,许他回乡守制。
崔燮要回乡,两位国舅不好再住在老师家,便收拾东西回国丈府。祝举人也要告辞,却叫两位国舅比老师还强势地抢回家,让他近距离体验少年锦衣卫的真实生活,方便他取材写稿。
这俩熊孩子真不能没人看着啊!
张家兄弟带着祝允明上门吊唁时,崔燮才知道这俩熊孩子干出的事,忙替他们跟祝大手道歉,请他看在自己的份儿上原谅弟子一回。
祝允明大度地说:“侍生答应了给崔大人写《少年锦衣卫》,不管如何,都得把文章写定了再离去。大人府上如今正居丧,学生也不能再若无其事地留宿,国舅们此时相邀,倒省得学生另觅居住了。”
见他说的挺真心,不像含怨的样子,崔燮才略松了口气,道:“你若觉着住他们家不方便,就还回侍讲府吧。我已将那边托付给了谢大人家看顾,张家兄弟无事时也要去跟谢兄学武,你们要探讨写书的事也方便。你住的院子又与花园不相接,清清静静的,若有朋友也可叫到家里小聚,比住外头方便。”
说着冷冷扫了张家兄弟一眼:“别以为祝举人替你们说话,为师就不问你们抢人的事了。”
两位国舅后颈的寒毛直竖起来。
崔先生要折腾弟子,那花样儿可是日日翻新,想避也避不了。哪怕他过不久就得扶棺回乡,在京里不也得停个三七五七的?这些日子就足够把他们俩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了!
然而他们老师身当丧父之痛,性情竟比平常温柔了许多,没狠罚他们,只说:“我从前抄记了些洪武、永乐朝平海寇的记录,还有日本国遣来国子监就读的监生们的文章,都在我侍讲府书房里。如今应当是谢镇抚遣人收着,你们就问他要书来抄一遍,原稿还给我留下。祝举人写《少年锦衣卫》时或能遇着,他目力不佳,你们替他念几遍,到他用不着为止。”
这!这都是他们将来当大将、灭倭国时用的着的东西!这还算什么惩罚啊!
老师果然是伤心过度,都不用心罚学生了!
张鹤龄兄弟又伤感又偷偷地有点儿高兴,忙不迭地应下来。
祝枝山也悄悄松了口气——住崔燮家里,那是翰林爱惜才子,教导提携他,住在国丈家算怎么回事?虽说这两位国舅名声还好,可再好也是外戚,他这个文人久居国舅府,叫人误会了甘为外戚做清客,名声可不大妙。
他诚心谢过崔燮,道:“侍生必定为大人写好新书再走。”
崔燮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我倒不光是为了要你写书强留你。就是你那眼镜,王造匠他们正琢磨着,如今已做了一副单手拿的双片眼镜,你可以举着它看书,自己调节远近。只是验不准你那眼睛配多薄的片子合适,暂时还不能做成花镜那样架在鼻梁上式的。”
祝枝山近视多年,手里的镜片也是放大镜,还没体会过双眼一块儿看见清晰世界的感觉,能有个手持的近视镜已经心满意足了,拱手谢道:“允明能重新看清世间,皆托赖大人厚意,何敢得寸进尺?”
崔燮温声道:“这有什么,眼疾在咱们读书人中也是常见的病了,受其困苦的不只你一人,我做这眼镜也不只为你一人,而是想试出让更多人能清书本的镜片。只可惜水晶石太贵,其实用无色透明的玻璃片也可做出这效果,但烧制玻璃也不容易……”
也不知以后是跟别的穿越者一样烧玻璃容易,还是索性推动开海,从外国买玻璃容易。
他忧国忧民,忧得都无心守灵了,送走了两位国舅和祝举人后便叫来崔启,让他时常组织居安斋见有的几名画师开会,灵感互相碰撞,研究出最合适的布局再画。
他终究是个翰林,当不了职业漫画家,这个书坊得做成出版社模式,不能是个指着他主笔的漫画工作室。
崔启红着眼圈应道:“是我们做得不到,叫大爷伤痛中还得想着书斋的事。往后我跟计掌柜必当尽心尽力,把锦衣卫好生画下去,不叫大爷操心我们。”
崔燮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嘱咐:“你们自己揣摩着多画几套动画图片,不光要养生的,最好要能讲出个故事来。用薄纸一张拓着一张画,动作神情变化不求太精微,自己先试试手。小计掌柜那边也交你们联络,有事仍可往老宅写信,我是在家守孝,又不是什么都不能干了。”
就是停灵期间,他该干的事也没少干。
锦衣卫正画到十四千户出海,海图和海船都得由他设计。崔燮白天在外头接待吊孝的亲友,晚上还要熬夜看现代片,从各种办公室的墙面上找到世界地图、某国地图、海船模型……凡举能用的都描画下来。
这么一天天熬夜看片画图,熬得他面色无华,眼圈青黑,满眼都是血丝,比两位父子情深的弟弟看着还像孝子。来吊唁的亲朋们见着他都不敢多说什么,都苦劝他不要哀毁过度,以免崔老爷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心。
崔燮白天困得打不起精神来,不用装就是一副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模样,晚上则守在灵堂前看片,刷足了孝子形象。直至守足七七,家里几处买卖都交待好,东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才足足实实地睡了几天,准备扶棺回乡。
张国丈、李东阳等人直送他们到城外,还有些素不相识的少年书生也挤到城门,想看看他这位给天下才子编出教辅书的名士是何等风采。及至看到他素衣麻带,不事修饰便俊秀超然的模样,见到他挥笔录下亲友们送别诗时洒脱的举止,众人都不禁感叹盛名之下无虚士。
如此年少、如此俊秀、如此风采,不愧是以五元压天下,以侍讲身份便跻身日讲官的名儒!
只是可惜他悲伤过重,不大爱说话,临行时也没慷慨赋诗一首。
众学子满足中微带遗憾,跟着来送别崔燮的亲友一道散去,出城之后的路,就要崔家一家人独走了。
直到城外五里亭下,一辆马车忽然闯进了他们的视线。车里的人掀开帘子,露出一张崔家上下都熟悉到极至的脸庞。
崔家车夫立刻拉停了车,回头叫道:“大爷,谢大人来送咱们了。”
崔燮从车窗中探出头,看着谢瑛微带戚容的脸庞,眼中有惊喜的笑意一闪而过,很快又被他自己敛住,只余下分别的不舍与怅然。
他从车里跳下来,拱手道:“谢兄特来相送,崔燮感激不尽。这回我怕是要有两年回不来,侍讲府和两位国舅就都交给谢兄了,待我丁忧期满,再回来相谢。”
谢瑛道:“不用口口声声道谢,你我二人情同骨肉,两家宅子更只一墙之隔,我替你照应家里岂不是应当的?我从你家收拾了些你可能有用的东西,还有些是我的心意,都在车里,你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