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色龙章
奏章递到大内,弘治天子也吃了一惊,不顾别的,先问御前服侍的司礼监太监:“崔先生不是说不能成亲么,怎么又有人传他有妻女?这是怎么回事?”
高太监出于公愤,用力替他辩白:“这是没有的事。只是崔学士年少在乡间居住时,乡里似有个会画画儿的崔美人,那些轻薄人定是听着有个学士、美人,觉着相配,就把他们传到一块儿去了!”
天子厌恶地说:“这是哪里的流言,有司也不早管管——便是传崔先生纳妾也不该传个同姓的,这不光是风流,玷污人名声哩。”买妾虽不问姓名,也得卜一卜姓氏,或给那妾另改个名字,哪儿有大喇喇就与同姓之女传出风流事的。
这流言是故意玷污朝廷命官的名声,实在恶劣,得叫有司从严从重整治。崔燮亲自经营买卖这条,就叫都察院查一查,若真是经营了,那倒得申斥两句。
至于结党营私,以金帛结纳官员之事,弘治天子当场批了个所奏不实,打回去叫华昶省思,又叫人拟文书抚慰了战战兢兢上疏的两位阁老几句。
奏疏不实,天子不信,不算什么大事,你们就不用上疏告罪了。
也就别想在家里歇班了。
两位阁老才回家歇了一下午,就又被叫回到朝中如常做事。而崔燮这个被人连弹了三条大罪的,自然得引疚停职,回家拟辩罪疏等天子处置。
李东阳不放心他家,亲自骑马过来看他,还给他默了一份弹章的原本,好叫他有个心理准备。
他看着纸上“崔氏”“私生女”两个字,脑中一片空白,右手攥得紧紧的,修得短短的指甲几乎刺破掌心。
这回轮到李学士安慰他了:“不过是叫人弹劾一回,这也不是什么少有的事。前些日子不还有国子监生江某弹劾我们这些内阁学士把持朝政、阻塞言路?刘首辅照样虚心纳谏,亲自致书劝他回去好生读书、将来为朝廷效力……”
李东阳劝着劝着,忽见学生死死盯着弹章最末一条,脸庞涨红,眼角似要滴下血来,连忙拍了拍他的肩,把他从魔障中唤醒:“你不必担心,皇上素来知道你的人品,已令都察院彻查那流言的来路了,早晚会还你一个公道。”
崔燮忍了又忍,将胸中那口浊气才出来,低声道:“那崔美人的事,我问心无愧。只是出书时不够仔细,连累老师与诸位前辈也受人弹劾了,这事我却有自辩的章法,老师不必担心。”
李东阳摇摇头,苦笑道:“华给事中第一条就弹奏你擅将边军战功加到锦衣卫头上,这都是我写的,该是我连累你才是。”
崔燮恨道:“这怎么能怪老师?锦衣卫故事从当初写战倭寇、平日本,就都不是我大明现有之事,如今画的北蛮更不是鞑靼。这是一望可知的事,那华给事中是意指我故意讨好、结交锦衣卫罢了!”
他就是故意讨好、结交锦衣卫同知谢瑛,那又怎么样?
哪怕天下人都知道他这点心思了,他也不会退让,不会改了锦衣卫,大不了就辞官。
辞了官还能跟他们瑛哥出去打仗、旅游呢!
崔燮眼中燃着一股执拗的火焰,垂首对李东阳说:“恩师放心,此事是我弄出来的,我自己承担就是!”
李东阳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也罢,你先歇歇罢。其实这道奏疏奏的多是捕风捉影、立不住脚的东西,你定下心来再写奏疏折辩就是,当今是圣明天子,不会委屈了你的。”
崔燮满口应承,送走了李东阳。
李老师前脚离开,谢瑛就后脚敲开了他家大门,满面忧虑地说:“今日有户科给事中华昶弹劾你我,崔大人,此事咱们需要商量出个对策来!”
崔燮也愁眉不展地对着他,吩咐家人端上茶水和点心,然后就着扫院子的关门净院,不许任何人近前偷听老爷的大事。
家里拢共就那么几个人在,要清场地实在是相当方便。等人都清干净了,谢瑛才上前一步,揽住他的肩膀问道:“你怎么样,没叫那封奏章气着吧?”
快要气死了。
居然还给他编了个女儿出来,要不是谢瑛大度温柔,现在他们俩就得闹婚姻危机了!
崔燮抓着他的手,急切地说:“我真没有什么女儿在外头,不知道是谁编出来这种东西污蔑我!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崔美人,瑛哥你一定要信我——”
谢瑛唇角微微抿起,却刻意摇了摇头:“我信你跟崔美人没有孩子,可这世上怎么没有崔美人儿?”他双臂用力,拦腰抱起崔燮,托着他的腿往上颠了颠,含笑说:“崔美人儿不就在我怀里么?”
崔燮胸中那股焦躁的气息蓦地平静下来,也没有被人掀了马甲的无措,只微觉着有些不好意思,摸着耳垂说:“你、你知道了。”
怎么能不知道呢。
只是崔燮不喜欢,谢瑛就一直没提过这个名字。他抱着崔燮坐到桌前,笑着说:“我自小看着你长大,心思都在你身上,故此才猜得到,别人自然不知道的。”
早知道会叫人传成这样,还不如承认自己是崔美人呢。起码没人能眼瘸到认为他是女扮男装,还给他弄出个私生女来……
崔燮抬手捂住脸,不想见人。
谢瑛微微一笑,笑容却很快隐去,含着几分忧色说:“这回华昶弹劾你把边军队的功劳记在锦衣卫头上,我自也要上疏辩罪。这一回,我就……”
“你要请旨去边关了?调到哪个军里,哪处边镇?”
崔燮替他说出了这句话,谢瑛伸出手指按在他唇上,叹息一声:“我的确是想去边关,可设想了许多回,还是舍不得你。我明日就请旨以锦衣卫指挥同知身份到军中去,若陛下答应就罢了,若不答应……”
若不答应,他宁可还是留在京里做仪卫、办案子,也不想两人就此分开。
转天谢瑛抢先上了一封请罪疏。他在奏疏中称锦衣卫素来安守本份,勤谨服侍天子,巡检京城内外,从没有过别的心思。听闻华给事中声称锦衣卫欲夺边军功劳以显耀自身,他与镇抚司上下众人都惶恐无地,连夜看了市面上的新书,却不曾从书中看到锦衣卫杀退小王子、夺回套内土地的故事。
他猜不透华给事中之意,也不愿崔学士为了他们锦衣卫受诬陷,只能请天子恩旨,赴边关杀敌赎罪,报效朝廷。
弘治天子看着这奏章,啧啧叹道:“谢同知真是个实诚人,竟要按书里画的那样,深入草原寻鞑靼王庭。”
不过谢瑛能请旨,天子却不能答应。他还没把漫画和现实混起来,大漠上沙尘连天,连水都找不到,草原里也是危机四伏。漫画里的谢镇抚和十四千户都被冲散了,他更不能让大明的忠臣轻易涉险。
那不叫打仗,叫送死了。
“正好皇后也要朕多叫人关照两位国舅,谢瑛既请旨,就叫他往山海关走一趟,护着两位国舅到关外看看。”弘治天子揉了揉眉心,吩咐道:“把这份奏章多抄一份,回头夹在申斥华昶的旨意里,叫他自己看看自己弹劾的是怎样的忠贞将士。”
将这份奏疏翻过去,却是大理寺丞郭镛、户部主事汤宁联名保奏崔燮立身清白,绝没有和崔姓女子私通生女之事的奏章。
秉笔太监金辅诧异道:“这两位大人平常也不见与崔学士多亲近,怎么竟如此肯定他是清白的?”
高太监冷哼一声,低声斥道:“这还要亲近方知?我也知道崔学士是清白的。他原先不成亲就是为了父祖兄弟,如今父亲过世,真要成亲,和弟弟们分了家不就成了?以他的身份模样,娶哪家闺秀不成,还能跟个名声不清白、年纪也不小的妇人有私?”
弘治天子听着他们议论,心底隐隐也有些认同,继续看奏章。
替崔燮辩白的人的确不少:有当朝阁老、翰林学士力证他没有结党营私,与人来往都是为了编纂书籍的;有迁安同乡证明崔美人纯属子虚乌有,他是遭人陷害的;有分析连环画背景在唐朝,画中战事与现实不同,认定华昶所奏不实的……
直翻到极后面,才是崔燮自己的辩章,一字一句,逐条批驳华昶的弹劾。
他平常编实录也好、会典也好,文字都简洁朴实,直到这回动了真火,才重现出科场中那种江河般奔涌流丽的文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