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色龙章
众人都看孙应爵——他爹权知锦衣卫事,他如今也还在卫所混着,都望着他知道崔美人的事多些。
孙应爵也摊了摊手:“这些日子叫家父把我锁在书房读书,门都没出,我还不及徐侯爷知道的多。再说哪有人家年少美貌的小娘子出书的,能自家顶门立户开买卖的,纵是个美人儿,怕也是徐娘半老矣。我是不肯去查的。不查出来呢,我就当她是个泰山神女般的美人儿;查出来是个年老貌寝的,往后我还怎么看她的书呢。”
众人纷纷摇头,不肯相信那美名是凭空传出来的,可心里堵着这个美人迟暮的阴影,再说下去也觉索然无谓。武安侯世子便说起迁安又出了一家会印彩图的清竹堂,印的好金刚经,佛像极尽庄严妍妙,他家太夫人请了几卷供在谭柘寺,连宫里几个老公都向他家打听是从哪儿请来的。
刚说完四书又说佛经,尽是些正经无趣的东西,这群勋戚听得没意思,都说:“经中附图再好看还好看得过美人图么。说这个还不如想想崔美人家新书要出什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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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燮也确实正在家研究着新书。
《三国演义》共一百二十回,二十四卷,若都是他们自己刻印,就是刻到明年也刻不出来,所以演义与金刚经一般,都是买了南方书坊的木版,回来自己校对修订的。
旧版也是图文皆备的,捧砚跟着他们校订好文字后印了一本。崔燮回家后就抽空看看排版,按着故事情节加入插图,叫匠人把多余的画版裁掉,两张字版排成一块;或是把字版拆开,再各拼一张图版上去。
至于收来的点评,往刻好的版框里插着并不方便,他就叫匠人用极窄的竖版雕出来拼在字版外侧。他们从东邻赵家订了长一尺二,宽八寸三分的大幅纸,装订成书后,边栏两侧各留有一寸宽的白边。
书本翻开后,左右两页空白处印的评论正好在书页中心连起来。各人评论以不同颜色印出,内容、颜色相碰撞,有互相补充的,也有互相驳斥的,既醒目又吸引人。页间评论没掐够的,就在章节后附上长篇论证,仍是以不同墨色印出,不影响读者看正文。
因为评论和图都不到位,他们就先试印了前几章出来,配上画好的何太后、伏皇后、貂蝉、二乔等美人图,请汤宁这样的资深读者和王公子这位大客户试阅。
汤才子找了几个同道共享,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这书看着怎么舒服,评论怎么引人入胜的长文。王公子更实在些,袖着银子跑到他家来问他:“印这套书的钱够么?我先投你几百两,先订下二十套!”
崔燮这便放心了,笑道:“托王兄的福,我那套《联芳录》已是赚足了钱钞,这书也只差画图排评,工人和银子都不缺的。”
他其实最担心的是自己画出的名将不受本朝人认可——明代画中的英伟男子都要挺着一个长腰大肚,肚子不够大仿佛就没有名将名臣的气度似的。他不习惯画圆肚儿,给吕布收了腰,几个雕工还嫌他画的将军身材不雄壮,幸好给钱的大客户和评论家审美在线,让他又找了信心。
谨慎起见,他也问了王公子一声:“我把温侯的肚子画小了,不要紧么。”
王大公子不甚在乎地说:“谁看他的肚子了,看脸不够么?再说哥哥我也没肚子,哪个敢说我不长壮伟美的?”
王大官人说得对。
崔燮满意地送走了他,又挑了那张吕布戏貂蝉的跨页图,叫印刷匠人多印几份送到店里,让计掌柜他们给买书的客人们看看,多问几个人能不能接受这种画风。
谁想图还没送过去,计掌柜就来了。而且从中午就到了家,硬生生坐到他下学,连茶饭都没吃几口。
崔燮看着他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险些以为是朝廷要禁《三国》了,忙叫捧砚端碗新茶给他,坐到他对面和声悦色地问:“这是出了什么事?咱们这铺子要倒的时候不也撑过来了,怎么现在这么多书卖得正好,你倒像受惊了似的?”
计掌柜抹了把脸,把攥了一下午,纸面都湿透了的一份《京华日抄》递到他手里,颤巍巍地说:“公子自己看看吧,这是劣子从京里买来的,上面印了一份兵部尚书张鹏的《劝学篇》,公子看看那文章前面的序,尚书大人……尚书大人居然知道了你……”
崔燮心跳微微加速,伸手接过《日抄》,打开找到《劝学篇》,细看了几眼,见那序言里竟写了一句:“读迁安县学童崔某所集四书对句有感,遂为北京武学众生员作此文。”
作者有话要说: “夫道无终穷,虽圣人亦有待于学也。”出自归有光八股《吾十五有志于学》一节
第47章
大明著名八股教辅书, 朝廷屡查屡禁, 屡禁不止,开科举押题滥觞, 年年再版的《京华日抄》——序言的劝学文章里——竟然有他崔某人的姓氏家乡和他的对句书名, 这是何等的荣耀!
【距离我成为崔后雄的日子不远了。】
崔燮悄悄挺了挺胸, 打算八月乡试结束后就请刘师爷帮忙攒一份顺天府的闱墨刊印。
计掌柜眼巴巴地看着他,眼见他把那篇文章从头看完了才敢说话:“东家, 我看你这是入了尚书大人的眼, 往后就能一步登天了!咱们现在又不合从前那么穷,几千两银子总拿得出来, 你就算考不中秀才, 咱们就捐个监生, 再捐个中书舍人,有尚书大人在朝里照应着,你不就能当官了?”
崔源强按捺着激动说:“少爷你当了神童,还得了尚书大人赞赏, 那老爷是不是就能让你回家了?”
崔燮摊开《劝学篇》, 指着前面武学纲纪废驰一段跟计掌柜说:“你看人家张尚书的意思, 那就是为了给武学弟子竖个贫寒坚贞的读书人典范,我得自己读书进学才称得起人家的嘉许。要是他刚把我写成贫而好学的学童,我一转头买官去了,那些生员们要怎么看我?这岂不是逆了尚书大人的意思?”
又看了一眼崔源,直白地说:“我回去当郎中公子也是这结果。咱们大人是断断不能让我回去的。”
崔源不甘不愿地叹了几声:“少爷本来就是郎中公子,怎么能为了他一篇文章就不当呢?那尚书再尊贵也得讲道理, 再说老爷一向耿介,不是那等巴结上官的人……”
崔燮微微摇头,淡淡笑道:“这事往后再说吧。我如今已名声在外,明年岁试又多了一重保障,正该庆祝。源叔你去叫黄嫂把那只火腿炖了,晚上咱们自己庆祝一回,也别闹得太大,省得人家说咱们不庄重。”
崔源也知道崔燮如今就是别居长门的陈皇后,等汉武回头是等不来的,能得司马相如一赋就是运气。他便收起那点妄想,叫黄嫂子多备几个好菜,自己又去丰顺楼订酒菜,晚上叫书坊的人也来吃喝。
计掌柜见他走了,少东家又当不成官,便也有些失落,跟着起身告别。崔燮却抬手按住他,说道:“计掌柜且慢走,我还想问几句《四书对句》的事。”
崔燮压根儿就不想进京,更不想再见着崔郎中夫妇,相比之下,他更在意的倒是那本书如何卖进京城,又如何入了兵部尚书眼的——
这《四书对句》打从印出来就是摆在摊子上也无人问津的东西,怎么忽然就有大客户来包了圆,这么巧还叫兵部尚书看见了?而张尚书怎么就忽然对一个小学生集的对句感兴趣,看了之后不仅不曾随手抛掷,还兴起了拿他当榜样劝导生员读书的念头?
总不会是崔郎中良心发现,叫人把他摊子上卖不出去的书包圆了,还特特向张尚书举荐了他这个神童儿子吧?
就是崔郎中真失了心干出这种事,人家正二品的兵部尚书也不能自降身份配合啊!
可要说这是巧合,那就更是侮辱他这么多年看的侦探小说和电视电影了。必定是什么在京里有身份、有势力,结交得上兵部,心地善良温厚,愿意拉拔他这个孤弱少年一把的人做的……
在他极简单的人际关系网里,这些要求的每一条几乎都直指向同一个人。
崔燮垂眸思索着,指尖在书页上轻敲,问计掌柜:“你还记得买了这摊子书的客商什么样的吗?”
计掌柜不假思索地说:“记得!是个极阔气的大财主,穿着大红绸面的皮袍子,还带了几个像军汉似的杀气腾腾的家丁。那气派真了不得,一看就不是咱们小地方的人!当时不光伙计叫他们指使得团团转,店里的客人都叫挤的不敢上前呢。”
崔燮便问道:“那你可还能清楚记得他的眉眼五官?是不是特别俊秀,嘴角含笑,就像个书生公子似的?”
有些对,又有些不对。那是个高瘦高瘦的财主,长得也挺俊,但眉尾又粗又乱,颧骨凸起、两腮微凹,纵笑起来也带着几分武人的悍气,不像个书生。
崔燮也不觉得失望,打算先把人画下来,免得将来见面也不识恩人。他去屋里拿了自制的炭笔和粉笺,细细地问计掌柜那人是什么眉毛、什么眼形,怎样的唇形、脸骨、神情……反复修改了几次后,纸上便呈现出一个他看着也觉得眼熟的轮廓。
正是常来给他家送东西的谢山。
他把还没画完的图扔进炭盆烧了,只记下他背后主人的情份,笑了笑说:“行了,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你们不用再管。你先去后院把印好的‘吕布戏貂蝉’图拿去店里给读者看看,若是大伙儿都能接受里面武将的身材,我就开始画桃园三结义、张飞怒鞭督邮这些英雄图了。”
计掌柜纳闷地看着他,想问又不敢问。
崔燮看得出他好奇,却不愿意告诉他,只淡淡笑着说:“人家施恩不望报,我难道能给些许银子就当是偿还了他援手之情吗?索性我先记着这情份,将来举业有成,有资格跟人家站到一处时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