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色龙章
“自然是不怕,他那图书馆想得极周到,要看书的人要登记身份,凭证看书。”
他从袖里掏出一张包着半透明的白油纸,表面拱出立体花样,显得品格超逸的云色书签来:“这是我在那里办的阅览证,后面还写了名字、身份、品貌身材……就合科考卷子上登得那么细致。可惜现在还不能叫别人代借,不然每月让下人去一趟迁安,就能坐在家里阅尽他那儿的藏书了。”
几个同僚拿过那卡传着玩赏,叹道:“京里怎地就没有这样的图书馆。也不知迁安县那脑子里是怎么想出来这奇巧法子的。”
刘瓒与有荣焉似的地挑了挑眉:“这还不是戚县令想的,而是那位捐赠书坊的神童崔燮想出来的。”
监察御史杨英问道:“那还真是神童?比翰林院的李学士、程编修如何?这些日子常听见他的名字,可也就见过他一本《四书对句》,他在家乡做了什么好诗么?”
刘瓒想到这点就心痛,挥了挥手说:“那崔燮真真切切是个神童,可惜家里连请了两个糊涂腐儒当先生,不曾教过他作诗文,给他耽搁到今天。若是家里能请着个好先生,或是他父亲会教儿子,这孩子如今的名声也不逊于当年的程、李二位神童了。”
众人都给他说糊涂了。
一个神童,打从去年就出对句集,说是个神童,可都到十六了还不会作诗……那他到底神在哪儿?一目十行、过目成诵的书生有的是,光他们察院这些人,十有八九读两遍书就都能记住,单凭这点儿也算不上什么神异吧?
刘瓒反倒卖起了关子,叹着气,摇头晃脑地说:“我先去跟总宪大人缴旨,回头空出工夫来,把那神童县府两试的卷子默下来给各位同僚品鉴品鉴……”
他大摇大摇地挤出人群,扔下几位御史在背后目送,推开了右都御史李裕的大门。
李裕这里早有人奏报了他要过来,便撂下手头一份要给吏部的档案卷宗等着他。待他进门,便抬起头来含笑问道:“尚圭这趟差使办得如何?”
刘瓒笑道:“下官与谢千户去迁安县、永平府取了相关证人的口供,足以证明迁安知县戚胜的清白。那座书坊是崔郎中之子为使本县书生有书可读,主动捐的,戚胜也不曾隐瞒他首倡之功。两人甚是相得,绝无威逼利诱的痕迹。下官在路上整理出了卷宗,请总宪审阅。”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卷厚厚的供状,还有一本写好的奏折,送到李裕案上。
李裕翻看着这些口供,不时询问刘瓒审案时的情况,对得明白无误了,才在下面签章用印,准备进呈给皇上。刘瓒施一礼,正要退下,李裕忽然叫住了他,问道:“你方才在外面说那个迁安神童,他除了那本《四书对句》,当真是有才学的么?可有什么诗文上与你了?”
兵部张尚书竖他当向学的模范,吏部耿侍郎大计之后也提到他,就连他们院里的御史去了趟迁安,回来也是满口“神童”——难不成这隐逸神童不是崔家父子自己为博名声叫出来的,还真有才学?
刘瓒恳切地说:“那崔燮真有才学。他正经读书才一年多,作的文章就连我都爱不释手了。若是从小能得着名师教导,好生读几年书,文章恐怕不下于王守溪!”
王鳌王守溪可是十六岁作文便叫国子监学生争相传诵,乡试、会试两魁天下,险些三元及第的人。那一榜的状元谢迁还被人嘲为“文让王鳌,貌让谢迁”。
刘瓒特别安心地说:“那崔燮生得也好,若能进国子监读几年书再应考,绝不会有‘貌让某人’的遗憾。”
李裕摇了摇头,斥道:“谢翰林亦是才德兼备之人,岂宜这样刻薄。”
刘瓒俯首认错,又对他说:“锦衣卫那位谢千户说,要去查给御史隔门投帖,诬陷戚胜的人。还说要整肃京中风气,以免往后人人都学着这手段,操纵御史攻讦政敌,党同伐异,有损言官清誉。我恐怕那天上书的几位同僚家里都会有锦衣卫的人过去取证,还望大人提前与他们说一句,免教他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惊恐。”
……前两年锦衣卫还是东西二厂爪牙,帮着内监戗害朝臣,这就要投身清流,维护言官的声誉了?
李裕直觉是锦衣卫要借此清洗言官了,连忙站起身来吩咐道:“叫他们进来,本官有事吩咐。”
他不只把那几个御史叫进来细问了投帖人的模样身份,还借着御史缴旨的机会夹带奏章替这几人辩白,企盼保住这几人,以免落入什么新兴的冤狱里。
他的折子递上去不久,锦衣卫的奏疏也送进了宫,反而压在了他的奏折上面。
因为去年汪直贬至南京御马监,今年初尚铭又发往净军,东西两厂的大珰都倒下了,高公公又献画有功,倒被提升成了司礼秉笔太监,随侍御前。他也记着谢瑛献画的功劳,看有他的奏章递上来,便主动翻到显眼儿的地方,引着成化天子看。
天子看那奏疏里一派忠直为公的态度,要整肃的也是言官常有的弊病,便轻轻批了一个“可”字,许锦衣卫彻查此事,以为后世范例。
李裕的奏折递上去,却听说皇上要命锦衣卫彻查造谣之人,心里骤升警惕,已经作好了营救那几位御史的准备。
谁想满朝清正大臣都提着心准备着,那几位御史更是连棺材都订了,锦衣卫却也始终没进他们家搜查,只去查问了各家门子与同坊邻里在收到投帖当天,可曾看到有陌生人在附近出没。
锦衣卫何时这么和善了?是万喜、万达两位准国戚见太子长大了,学会了收敛羽翼;还是因东西厂的厂督连接倒台,让这些锦衣卫也不敢太放肆了?
又或者,就是督办这个案子的锦衣卫是厂卫中的清流人物?
这个案子就在一片沉默中推动:言官不曾上疏,锦衣卫不曾抄家,谢瑛亲自提调搜查问讯诸事,将京师里外翻倒了一遍。满城都是赭衣缇骑出没,却没怎么惊扰百姓,就好像这个案子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
就在李裕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件事,安心做他的会试读卷官时,锦衣卫忽然上奏:那件案子已查出结果,一名投帖诬告的京中无赖已锁拿到案,还有几个逃出京的也被锦衣卫搜出,正在押解回京的路上。那个在押的已审出结果,指使他的却是个与戚县令毫不相干的人物——
乃是户部云南司郎中崔榷之妻,一个致仕的太常寺主簿徐雱之女,五品宜人徐氏。
因其身有诰命,谢瑛便先上疏请旨,剥除其诰命身份,才好将人提进北镇抚司问讯。
奏疏递到内阁里,万首辅和刘次辅的脸色都是一般难看。崔郎中是他们中一个的弟子,另一个的手下,扯上这等诬陷外官的事,两位座师和上官都面目无光。
独有三辅刘吉置身事外,不紧不慢地说:“两位学士不必着急,这事恐怕与崔郎中也没太大关系,是他那继夫人自作主张呢。毕竟是小家女子,做什么事只按妇人那点儿眼界来,以为随意诽谤旁人几句也没什么大碍,想不到就能碍着丈夫的前程呢。”
两位首辅、次辅互看不顺眼了那么多年,头一次有了同样的念头:那崔榷真是不堪任用,连个后宅女子都管不住,还指着他管得了什么事!
刘珝当即上疏自劾,自省没注意属下家宅反乱,妇人作恶;万安也不情不愿地上疏自劾了几句,当众发话,要与崔郎中断绝师生关系。
成化天子在宫内看着奏章,也不由皱了眉,问随侍太监:“一个女子,她,陷害官员,有什么用?不是说,那院子,是她,儿子所献么?是她家,后悔了?”
高公公正在天子近前,看见那奏章就想起自己当初去迁安给崔燮颁了敕谕义民的圣旨,为了自己的面子和谢瑛给他的好处也不能不分说几句:
“回皇爷,那献院子的崔燮是个皇爷亲自旌嘉过的义民,那心里装的都是忠义,恨不能把家产都捐给朝廷,岂有悔的?只是徐氏妇人不贤,见不得前房的儿子行义举,得令名,才偷偷地找人抹黑他跟那位迁安县令的。”
第66章
成化天子虽拙于言语, 但只要不涉及宠妃万氏和他喜欢的僧道、内侍, 俨然也是位英察之主。高亮这几句话固然说得高风亮节,天子却只看着他道:“朕记得。锦衣卫, 请的旌表, 你传的——敕谕。你认得他, 自是要,维护。”
高公公委屈地直叫:“皇爷明鉴, 奴婢岂敢维护私人?那崔燮不过是个长在县里的小儒童, 虽说捐了个院子,传出几分神童名声, 奴婢也维护不着他。奴婢这都是为维护圣天子敕命的尊严——他是皇爷亲许的义民, 必然忠义, 那妇人诬蔑他品格不端,岂不是说皇爷看错人了吗?”
皇上笑了一声,算是满意他的答对,缓缓问问:“他也……是个神童?”
高亮只是随口一说, 倒不太清楚这神童现在什么样了, 只好把旧闻拿出来充数:“他去年攒了本《四书》的对句集, 听说是兵部张部堂说过好的。刘御史、谢千户他们回来缴旨时,不是还说他在考府试么,想来如今已经成了生员了。”
十六岁的生员……好像真不算神童,别人这岁数早都考过乡试了。
远的解缙、程敏政、李东阳不说,杨廷和十二岁中乡试,十九岁登第;杨一清十四岁举乡试, 十八中进士……十六才得中个生员的,在天子面前还真称不上什么神童。
高太监干干地咽了口唾沫,悄悄瞄了天子一眼,索性把事儿推到刘瓒身上:“刘御史回都察院后,就到处跟人说那是个神童,仿佛还抄了他几篇科场文字,说是写得好。可恨奴婢这两天只顾着服侍皇爷,倒是忘记问他要了。”
成化天子好的是万首辅夹带在奏章里的“臣昨夜夜御二妾”云云,倒不怎么喜欢经义文章。更何况殿试刚过去没几天,他才读了前十名进士的华章,对一个小生员的文字实在提不起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