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级艺术狂徒 第78章

作者:言朝暮 标签: 爽文 甜文 强强 近代现代

  他能听到蓝天,听到白云,听到润物无声的春雨,一滴一滴地滋润路边的野草。

  钟声轻柔震颤的钟声,不再是清晰的回响。

  坚硬的青铜乐器,荡起难以想象的柔和,宛如一阵千年前的微风,拂过一片草原,在无情又缱绻的沙沙风声之中,卷起了更为弱小的生命。

  贺缘声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去寻找钟应的动作。

  因为,除了动作,他无法确定这套编钟还在演奏。

  钟槌轻轻掠过青铜钟体,将它的响动,藏在了如沐春风的古琴弦里,隐匿在了湖水波荡的二胡弦中。

  贺缘声必须很努力,用眼睛去凝视,才能感受到若隐若现的旋律,才能找出比风声还要轻微的声音。

  它细细碎碎,仿若细细碎碎的绒毛……

  不,更像是比摩擦绒毛更轻的动作,才能发出的声音。

  在贺缘声的心中,编钟就该气势恢宏、震慑四方。

  但钟应的演奏,偏偏在春风细雨之中,让他听到了青铜乐器的温柔。

  他好像看到了无数拥有绒毛的小动物,经历了长久苦难的寒冬,从冬眠中苏醒。

  它们招摇着自己引以为傲的皮毛,在古琴铮铮弦乐中舒展四肢,又在二胡连续快弓里拔足狂奔。

  柔软绒毛刮过路边浑身倒钩的苍耳,沾染上了许许多多粗糙的种子,让坚硬外壳保护的脆弱生命,得以去往想去的土壤。

  足蹄间沓出的微微清风,又吹散了湖泊旁颤颤巍巍撑起绒球的蒲公英,让白皙胜雪的冠毛,飘向很远很远的前方。

  贺缘声止不住脑海里的想象。

  动物们途径苍耳、蒲公英,似乎见到了更多更奇特的植物。

  它们都无声无息的散播着种子,就像在无声无息的传递着希望。

  樊成云指尖划过丝弦,春色依然在礼堂回旋。

  方兰手中银弦,也随之弓长吟,为这美好的美景,增添欢声笑语。

  唯独那套庞大宏伟的编钟,声音清浅如水、浅淡如风,始终令贺缘声想起那些微不足道的植物,在春天进行着微不足道的播种。

  有垂髫杨柳,迎着春风,柳絮纷飞。

  有鼓囊豌豆,沐浴阳光,荚果四溅。

  贺缘声的眼睛,离不开钟应的动作。

  他甚至期望编钟的声音更清晰一些,更明确一些,告诉他这首曲子到底想表达什么!

  贺缘声越听越急,越想越气。

  他急着想知道这场音乐到底在演奏什么,他生气的猜测乐曲在讽刺他这个常居于美国的家伙,不懂得中国人的情怀!

  当他忍不住想要出声打断演奏的时候,音乐突然渐渐淡去。

  停留着柏辉声笑容的屏幕,被一个陌生人取代。

  他头发稀疏、垂垂老矣,贺缘声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但他闭着眼睛拉开了手中的琴弓,演奏出了熟悉的旋律。

  可惜,屏幕上的老人,实在没有什么才华。

  旋律仍是《万家春色》的旋律,他演奏出来,简直是突兀又刺耳的噪音!

  贺缘声皱着眉,恶狠狠的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他宁愿听舞台上抓心挠肺的演奏,也不想听一个陌生的老头子,糟蹋师父的曲谱!

  对方浑然不觉,沉醉的享受自己比拉锯子好不了多少的乐曲,完整的奏完了《万家春色》最著名的弦音。

  放下琴弓,他才睁开眼睛,缓缓说道:

  “我六十六了,拉不好二胡了。但是我年轻的时候,本来也拉不好。”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我还记得,那年考进清泠湖学院都是稀里糊涂的,什么都不懂。是冯老师说,音乐是为了让人快乐,拉不好二胡,就学好乐理、通晓乐律,一样能做懂音乐的人。”

  他笑声爽朗,视线真诚,“冯老师,感谢您,我很快乐。”

  贺缘声愣在座位上,握着手杖发呆。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又不能完全确定。

  很快,屏幕上再次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同样拿着二胡,演奏了冯元庆创作的乐曲。

  这位先生的演奏,比之前的老人好了许多,听得出专业水准。

  优美悦耳的曲子短暂,他看向礼堂,笑道:“我应该是冯老师带的最后一届学生,当时,他老人家都七十了,拿起琴弓,拉开琴弦,就像只有二十岁。”

  “那时候我就想,等我七十,我也要像冯老师一样,从二胡里找回我的青春。”

  一段一段视频,带着这些陌生人对“冯老师”的回忆,出现在礼堂巨大的投影幕布上。

  他们说,冯老师的乐曲,永远能让人感受到希望与春天。

  他们说,冯老师教导的乐理乐律,即使离开了二胡,也能受用终身。

  贺缘声见到了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

  他视线震惊的揣度着陌生人的岁数,惊讶的发现,竟然有年岁不过三十的人,认真的拿着二胡,演奏着冯元庆的曲目,说道——

  我也是冯老师的学生。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冯元庆早在九十年代退休,最后一届学生的岁数,直至今日怎么也要超过四十岁。

  可是,他看到了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听出了他们未经风霜的稚嫩。

  他们却口口声声,说着“冯老师”“冯老师”,仿佛真的是冯元庆的学生。

  贺缘声怒不可遏。

  他认为这是一场骗局!

  舞台上狡猾阴险的家伙,找了一群不知廉耻的演员,要骗他感动,骗他相信这种不可能的事情。

  视频中的陌生人,框在了许许多多方格里,像是数量众多的学生们相聚一堂,争相向面前的老人,讲述自己和冯老师的过去。

  贺缘声却站了起来,无心再听,无心再看!

  他要找舞台上的人算账,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没有老糊涂——

  忽然,交织在一起响起了熟悉的旋律。

  二胡清晰的奏响了曾经敲击在希声上的残缺乐谱。

  贺缘声扶着椅背,站在那里,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巨大的投影屏幕之中,传来的《猛虎行》,有着与编钟的演奏截然不同的音色,依然透着遮掩不住的铿锵坚毅。

  而演奏它的,竟然是一个小女孩。

  她可能十岁,可能更小。

  扎着两只娇俏的小辫,专注于怀中比她还要高出几分的弦乐器。

  她的演奏,远比之前视频里所有人都要深邃、广阔,不像是一位年纪小小的稚童,能够奏出的乐思。

  但她每一缕长音短颤,都准确的表达出了《猛虎行》的主旨,甚至将那决不屈服于命运的乐思,奏出别样辉煌。

  贺缘声站在原地,扶着座椅,努力倾听这曲从编钟转到二胡银弦上的汉乐府。

  声声阵阵都与编钟敲响的音色截然不同,又完完全全的传递着冯元庆始终期望的旋律。

  人立于猛虎之前,面不改色。

  人制于野雀劝说,不忘初心。

  一首承载着千难万险的咏志古曲,流淌在小女孩的二胡弦上,没有丝毫的违和。

  贺缘声甚至觉得,这孩子是真的懂得《猛虎行》,也真的懂得冯元庆。

  如幻觉一般的认同,抚平了贺缘声幻想中的怒火。

  小女孩的演奏结束,她的眼睛明亮,脸颊稚嫩。

  她说:“刚才我演奏的,是我看过冯老师的教学视频之后,学会的《猛虎行》。”

  “冯老师没有见过我,但在我的心里,他依然是我尊敬的老师。曾经,我以为他是喜欢墨镜,想做一位年轻又时髦的音乐家,才会在教学视频里戴着墨镜上课。”

  小女孩童音稚气未脱,却说得格外郑重。

  “后来,方老师告诉我,这是因为冯老师的眼睛看不见了,才会用墨镜遮住眼睛,免得学生们太过伤心。”

  她讲述起沉重的事实,仍旧有着孩童的天真烂漫。

  那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穿越了时光与距离,凝视着屏幕外的贺缘声。

  “冯老师没有和我说过什么,但我一直想对他说——”

  “我们的每一支弓,每一根弦,奏响您的乐曲时,都是您的眼睛。”

  贺缘声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时隔四十四年,他重新明白了冯元庆的感叹——

  多好啊。

  辉声长大了,会弹奏二胡了,多好啊。

  高考恢复了,学生能读书了,多好啊。

  这山这水这春色,多好啊。

  这人这物这世界,多好啊。

  贺缘声在安静的礼堂失声痛哭,再也不用小心翼翼的保护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的师父拥有了许许多多的眼睛,如春风拂过的嫩芽一般,舒展枝叶,好奇的看着这崭新的世界。

  每一双眼睛的主人,都会拉响二胡的琴弦,替失去光明的老师,看看今天湛蓝的天空,看看今年美好的春色。

  再看一看,那远山层云里点点泛橙的金辉,与那东方大地缓缓升起的太阳。

  在泪水与啜泣之中,贺缘声不需要去问编钟奏响的是什么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