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多
幸好没人看出他一闪而过的异样,每个人都被沉浸在方才的笑话里,通红着脸哈哈大笑。讲话的那个技工是陈安店里的常客,见被揶揄的主人公出现在身边,边笑边举着酒杯大力拍了拍陈安的后背,周遭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耳边划拳的声音嘈杂。周皓低头片刻,收起轻微上扬的嘴角,不着痕迹地将此人放在陈安背上的胳膊放了下来:“郭工喝醉了。”
桌上已经摆满了酒瓶,被周皓隐晦地提醒,众人才发觉墙上的指针已经要走向十一点。陈安帮着半掺半扶地挨个送出门,一阵风铺面吹来,像直冲着脑门破了盆冰水,几个人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才把酒气稍稍吹散了几分。
店外的公路上都是跑运输的货车,夜里车速快,路灯又暗,事故发生过不少,何况还是几个站都站不稳的醉鬼。陈安正犹豫要不要干脆帮忙把人送到宿舍,就见周皓朝他晃了晃手上的手机,而后走上前说:“我给司机电话,让他找人再开辆车把人都送回去,你不用担心。”
陈安侧着脸,没接他的话。
喝醉的人沉得像一滩烂泥,陈安用肩膀扛了一会儿后变觉得吃力,忍不住脚下打了个趔趄。周皓刚挂下电话,眼看陈安有点支撑不住,便上前想要将人扶住。
他刚伸出手,在这瞬间,却突然不知从哪儿伸出了一只胳膊。
眼前的胳膊看上去有些单薄,带着少年的青涩,但却并不孱弱 ,先他一步稳稳地拖住了陈安的腰。
蓦地跌进一个带着体温的怀抱里,陈安先是心里一惊,而后闻到和自己身上同样的洗衣粉味道,紧绷的肩膀才逐渐松弛下来。
贺濮宁不知什么时候从二楼下来了。
周皓站在旁边围观了全过程,沉沉的夜幕笼罩下,神情晦暗不明。
很快,周皓收敛好了思绪,再抬眼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和。
“小普…… 是吧。” 他隐约记得少年的姓名,微笑地看向来人。
将陈安扶好站稳后,少年很快松了手,这次倒没有避讳他的目光,说道:“贺璞宁。”
“什么?” 周皓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贺璞宁,我有名字。” 少年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依旧没什么温度。
夜色挡住大半张脸,周皓无声地轻笑了下。在他眼里,贺璞宁莫名的敌意无非是内向且怕生的表现。就像家里突然来了一个远方的陌生长辈,躲在家长身后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
周皓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长久积累的教养还不至于让他和一个叛逆少年斤斤计较,更何况只是个辍学打杂的帮工而已。客客气气地回应两句已是他的极致,还是看在陈安的面子上。
见两人松开,周皓又适时上前,正欲顺势关心两句,结果人还没靠近,又被贺璞宁阻拦了。对方甚至直接站在了他们两个人的中间,将陈安严严实实地当在背后,一副毫不客气的姿态。
久居高位,周皓几乎没被这么正面顶撞过,虽然碍于身边有同事和下属没有当场发作,但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贺璞宁更不会怕,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两个人在黑夜里沉默地对视。
电光火石间,陈安突然开了口——
“车来了。” 他忙着照看几个醉汉,没注意到二人之间无声的硝烟。
凝固的空气这才如同划开了口子,空气重新流动,晚风笼罩着每一个人,也将所有说不出口的心思四散进夜色里。
贺璞宁这时候倒是格外听话,老实地帮陈安搀扶着众人。
周皓婉拒了司机帮他开车门的动作。他没着急上车,而是站在人群的最后。直到所有人都已坐在车内,店外站着的只剩他和陈安,还有贺璞宁三个人。
他的目光直接忽视了贺璞宁,落在陈安的脸上。
陈安前几日将头发剪短了些,露出干净利落的额头,鬓角修剪得整齐。周皓借着星光,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的人,像是与记忆里的某一个点重合。
他仿佛又见到了 18 岁的陈安。
周皓恍惚一瞬,竟有片刻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陈安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如同芒刺在背,尤其还当着贺璞宁的面,更觉得不自在,简直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戳破一般。司机早察觉到车外三个人之间的不对劲,但也不敢对着周皓按喇叭提醒他上车,眼神在每个人的脸上来回流动。
陈安终究没绷住,先行一步催促道:“愣着干嘛,上车走了。”
周皓这才如同大梦初醒般,收起飘向回忆的思绪。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东西,递到陈安面前。
陈安借着月色看清了,是一串钥匙。
对方随即又报出一个地址,陈安知道这个地方,是一块圈起来的独栋别墅区,算当地最贵的房子,不少煤矿老板都住在那里。他曾经不止一次听店里的客人艳羡地讨论,要是能在这个小区搞套房子,大半辈子的苦也没算吃。
“公司帮忙找的住处,刚拖人打扫好,有空可以过来坐坐。” 周皓停顿片刻,似是担心听的人不答应,又补充了一句,“就算…… 就算过来帮我踩踩屋子。还没人去过。”
他说完,动作很轻地将钥匙放在陈安的掌心。
头顶的槐树叶沙沙作响,石缝里的杂草奋力地冒出头,此时正微微颤动着,像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企图窥探到一丝半分的秘密。
陈安手里一直举着这串钥匙。
不知道是不是担心他会拒绝,周皓将钥匙给完,便飞快坐上了车。等他回过神来,汽车已经开了很远,只能依稀看到尾灯亮起的红色小点。
陈安凝神望着手心里的小物件,缓缓收成一个拳头。
万籁俱静间,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贺璞宁突然问道——
“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第18章
“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听到贺璞宁的话,陈安原本要回屋的脚步一顿。
矿区的晚风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除了几分干燥的凉爽,还有混入其中的沙砾吹在身上,裸露在外的胳膊泛起丝丝若隐若现的疼意。
一如贺璞宁此刻的心情。算不上痛,但像是被什么密密麻麻地戳着,那感觉并不强烈却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陈安没有回话,他甚至没有转过身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又继续自顾自地往店里走去。
贺璞宁却先一步堵在了店门口,见对方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陈安的手腕,却在即将触碰到皮肤的那一刻顿住了,就那么不尴不尬的在空中停滞了几秒。
然后,他重新伸直了胳膊。
陈安垂眸看着他的动作,突然笑了下,很轻。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同龄人都和小普蹿的一样快,才半年多的时间,他已经变得比自己还要再高一些了,手长脚长地,胳膊一伸,立即就可以将店门挡了个严严实实。他站在陈安面前,压迫感十足,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陈安神色微暗地后退半步,不着痕迹地吐了口气,对他道:“回屋再说。”
从关上卷闸门,到踩着楼梯,两个人各怀心思,始终彼此沉默着一同走进卧室。卧室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留下稀疏的光亮。
“咔哒” 一声。随着卧室门被陈安带上的声音,贺璞宁忍不住动了动喉咙。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有些紧张起来,明明是他坚持要陈安给出一个答案,如今答案近在眼前,他却本能地畏惧了。
贺璞宁站在门口,手边就是顶灯的开关。陈安坐在床沿,身侧也有一盏台灯。但谁都没想着去打开。就像多数犯罪案件都发生在深夜一样,黑暗能很好地隐藏表情和思绪,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也各自多出一份奇怪的勇气来。
陈安坐了一会,觉得眼睛差不多能看清了,而后拉开床头的抽屉,取出了里面的铁盒。
铁盒是那种老款式的糖果包装盒,表层有些掉漆,看上去已经用了有些年头,平日里放的都是陈安一些大大小小的证件,贺璞宁知道这盒子的重要性,从来也没有主动打开过。
陈安拿出了一个东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一片死寂的卧室里尤为清晰。他把那东西举到贺璞宁面前。
贺璞宁神色微愣,他原本以为这是周皓刚刚送给陈安的那串钥匙,愈发郁结之际,才发现这钥匙似乎有些熟悉。
是他自己的房门钥匙,上面缀着一颗毛绒线球,借着月光还能看清上面的铁锈。
看到是自己的东西,贺璞宁的表情才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弛。线球是陈安自己做的,毛线缠一圈再剪开,就能变成一个胖嘟嘟的茸球。陈安担心他平日会忘记钥匙放在哪儿,特意做了一个橙黄色的,挂在上面十分显眼。
“什么时候掉的,我都不知道。” 贺璞宁故作轻松地问道,“怎么放到盒子里了。” 平日里大多是陈安锁门开门,很少会用到他的钥匙,贺璞宁一直没发现。
陈安看向他,却像是要从他脸上发现答案一样。
然后他听见陈安微叹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那天晚上,西边的荒地,我捡到的。”
贺璞宁先是露出了些许的茫然,等把这几个关键词串联在一起,有个混沌的想法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犹如措不及防落下了一道闷雷。
他拙劣的跟踪和偷窥,原来早就被陈安发现了。
“你看到了吧。” 陈安说,不是疑问的语气,倒更像在平静地陈述某件事。
“什么意思……”
人在知道做错事的时候第一反应大多都是为自己开脱,贺璞宁也不例外。他慌乱地想为自己的行为找些合理的借口,恰好路过,之前掉的,甚至可以是被野猫叼走了…… 无数离谱不离谱的理由闪过贺璞宁的脑子。但仅仅是闪过,被质问的愤怒很快就取代了慌乱。明明是陈安隐瞒在先,他即便有错,充其量就是微不足道的小错误,现在可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自己是来问话的,不是被反客为主的。他这么想着,那一丝微妙的愧疚和心虚又奇怪地消失了,于是后背又挺直几分。
他把目光继续落在陈安的脸上,眼里一片重新掌握了话语主动权的风雨欲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窗户白天是敞开的,此时被风不轻不重地敲击着,发出 “哐哐” 的动静,像是在同心跳发出共振。贺璞宁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跟着微微抽动。
陈安望着外面的夜色,也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不是都看见了吗,你还想听我说什么呢。是想听周皓是我前男友,还是想听我就是个让人恶心的同性恋?”
话说到此,陈安突然意识到自己喉咙里的声音似乎在颤抖,而他明明已经尽力克制了。在无法回避的痛苦面前,人们似乎总会自己先说出绝望的话,好像那样就可以少受一些伤害一样,但其实并不会。于是他明白是他自己太害怕的缘故,怕一旦说出口,一切都会伴随着这声音而破碎。
贺璞宁原本还抱着些许鸵鸟般的侥幸心理,指望着陈安说出些他想不到但一定合乎逻辑的理由。陈安的话却如同一击沉重的锤声,砸碎了他用来自我逃避的虚假外壳,把他整个人都震清醒了,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愤怒,说不上来是因为陈安的隐瞒,还是他故作轻松的自我嘲弄。
“我没有说你恶心!”
他咆哮起来,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动物,否定的话快得连他自己都没来得及反应。陈安也被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好似不知道他的愤怒从何而来。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贺璞宁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对方,带着他自己都没发觉出的一丝委屈,“把我当猴耍很好玩吗?看我每天像个老鼠一样躲着很有意思是不是?如果不是今晚…… 你还要继续瞒我到什么时候?瞒到我发现钥匙丢了的那一天?瞒到你搬到周皓小区的那一天?还是瞒到你跟他离开这里去首都,丢下我不管的那一天?!”
贺璞宁每发出一句质问眼眶就泛起一层红意,气急,委屈,或者两者皆有,这些情绪
他喉咙哽得要命。从火车站沿途走了几十里山路磨破双脚,贺璞宁都没掉一滴眼泪,此时却有什么微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这么长时间,养条狗都该养出感情了。”
“陈安,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个什么呢。”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宁愿从来没有吃过那一碗泛着热气的鸡腿面。
人在最无望的时候就是会死命抓住那一点点温暖和好意,即使他知道陈安为许多人煮面,但那一刻他也会觉得陈安的面是唯一的,只为他一个人存在的。
而现在,他觉得他错了。
陈安嗓子喑哑,半晌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有些着急地道:“小普…… 不是这样——”
他想说,他从未把贺璞宁当做可有可无的打杂工,而是早就变成了相依为命的至亲。但就像多数和他有相似性向的人一样,陈安永远都忘不了父母得知真相时候厌恶的眼神。贺璞宁每晚辗转难眠,他又何尝睡过一个安稳的好觉?他明知道纸包不住火,却还是拿不出勇气去坦白。他们像是从两端走着同一条钢索,贺璞宁不问,他便不说,他们各怀心思,成功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彼此揣着自己期冀的那点微弱的可能,艰难至极地维持着表面的平衡与自尊。
陈安曾经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但此刻好像有什么断裂了,极其微小的,但他分明在脑子里听到了断裂的声音,然后过往和当今交混在了一起,一切都无法挽回。
想说的话太多,他嘴唇阖动,却仿佛被棉絮堵着,怎么也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陈安手指微颤,他重新拿起那串钥匙,想要把它交还给贺璞宁,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打掉了在了地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陈安怔愣地望向地面。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修长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讷讷地抬起头,贺璞宁站在面前俯身望向他。
原来,小普已经比自己高这么多了吗?
陈安这么想着,然后被对方猛地抓住了手腕。
贺璞宁指尖泛白抓紧了他的手腕,力气大到留下一道道斑驳的红印,只是陈安却丝毫不觉得疼似的,一动不动地任凭对方抓着。他们在黑夜里对视,贺璞宁渐渐地俯下身,目光越来越近,直到呼吸混在一起,热气喷薄在彼此的脸上。
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陷入令人窒息般的沉默。他们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和距离,谁也没有再往下进行一步。
直到门外经过了一排运输车队,中间的司机似是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
贺璞宁如同大梦初醒般,迅速放开了陈安的手腕,而后头也不回地飞快跑下了楼。
听到卷帘门被重新打开的声音,陈安急切地起身正欲下楼去追,眼前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是立刻支撑不住栽倒在了地上。
他咬紧牙关,艰难地用床杆支撑着身子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按下了台灯的开关。他额头上满是虚汗,脸色和月光一样惨白。楼下的塑料门帘被风吹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