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多
陈安坐在收银台里,他的双腿还用不上力气,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人,只能长久地凝视着墙上的挂钟。只是近乎自我安慰般的想着,贺璞宁没拿钥匙,没带外套,甚至连现金都没。他那套看上去就很贵的西装,和当初要卖给自己抵面钱的领结,也都安安静静地躺在柜子里。
哪怕…… 哪怕不是为了他,就这些东西,他肯定也舍不得的。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只是时间一点点熬过去,门口始终鸦雀无声。深沉的夜晚,门前连绵的山脉变成了望也望不到尽头的浓郁黑色,山顶的信号塔小得像绿豆,更别提一个人。
他自欺欺人般的自我宽慰,似乎也在漫长的等待里一点点流失掉了。
黎明破晓,外面逐渐有了光亮,也开始传来叮叮当当的动静,不远处支起了几个买早点的摊子。有人经过面馆门口,晨曦拉下长长的影子。
贺璞宁还没有回来。
陈安想着,或许这一次,他真的该去报警。哪怕贺璞宁真的是因为有前科才故意弄丢了身份证,但什么都不比人命更重要。
他这么想着,心里突然开始焦虑起来,越想越害怕贺璞宁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陈安打开收银台的抽屉,连数都没数,直接拿了一沓钞票,而后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就要出门。
只是他刚跨上电瓶车,还没来得及拧开钥匙。外面突然传出一阵喧闹。他本不没心思掺和,却隐约捕捉到了 “车祸”“死人” 的字眼。
陈安心里一惊,推着车子走到旅馆老板娘面前。
“您刚刚说什么?”
“哟,小陈!这么早要去买菜呀?” 老板娘熟稔地跟他打着招呼,而后想起他的问话,突然又变得紧张兮兮地,一副惊吓过度地模样捂着胸口,“真是要死咯…… 高速口那出车祸啦!听上去很严重得嘞,听说有个年轻的小伙子当场就没了。”
“您说什么?什么车祸?在哪儿?”
第24章
旅馆老板娘连话都没说完,陈安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小陈!你去干吗!店门还没关!哎——”
老板娘还在身后高呼着什么,陈安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开得飞快,晨风卷着沙尘像扇着耳光一般,近乎狂乱地拍在脸上,吹得让人睁不开眼。陈安却像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似的。他咬紧了牙,将电瓶车的动力拧到最大,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马路,脸色惨白的如同一张薄纸,一路向高速口的方向疾驰飞奔。
闯了三个、还是五个红灯,陈安已经记不清了,被险些撞上的司机开窗臭骂也毫不在乎。
距离高速路口还有不到一公里,陈安已经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焦煤味。他下意识地抬起头,便远远地望见了前方滚滚的浓烟。
陈安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像是随时要从身体里蹦出来。他一刻不停地祈祷默念,甚至已经带上了哽咽的哭腔,满心满身只剩下一个念头:小普会没事的…… 一定不能是小普……
电瓶车在距离车祸现场还有两三百米的时候就骑不动了。高速路口停着不少载满了货物的运输车,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火光波及。警察已经拉起了一条长长的警戒线,前面的去路已经被完全封死。
目线所及的地方皆是一片混乱,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一起嗡鸣,救援人员马不停蹄地打开车门拖出一台台担架,交警声嘶力竭地疏散着现场,还有不少原本看热闹的人群围堵在警戒线外,因为窜出的冲天火光惊恐地逃跑叫喊。
看到这一幕的陈安眼睛都红了,瞳孔骤然缩紧。他连把将电瓶车停稳的功夫都顾不上,直接跳下来把车扔到了路边,用尽全身力气高喊着:“让一让!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车祸比他有史以来见过的任何一次意外都要严重。一辆载满了原煤的运输车刹车突然失灵,在原本要拐弯的地方没能减速,整辆车直接侧翻,撞上了同时经过的两辆轿车。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因为这里邻近高速路口,附近村里的有些要进城的人,为了逃掉汽车站两块钱的手续费,都喜欢在这个拐弯处等着偷偷混上大巴车。有几个人拿着行李来不及跑,直接被埋进了从车斗倾泻出的煤石堆里。
前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火海,车祸的地方火光冲天,每分每秒都在不停地向外喷溅着火星子,混着噼噼啪啪的燃烧声,连带着天空都阴霾了许多,如同在科幻电影里看到过的末日。空气中掀起滚滚热浪,马路看上去扭曲而抖动。蒸腾的热气如同炸弹般紧紧地冲击着身体,恶臭刺鼻的沥青味混着煤石烧焦的味道,熏得人难以呼吸。
消防车的巨型水柱腾空而起,看上去有十层楼那么高,犹如一场从天而降的暴雨,却在此刻也显得那么单薄,落在火堆里几乎立刻就蒸发消失了。升腾的黑烟像是变成了怪兽,它长着大嘴,咆哮着要冲破天际。
不时有担架从火海里被推出来,上面躺着的人被一块白布盖着,偶尔遮不住的一小块皮肉已经尽是焦黑,看不出是死是活。担架经过的地方,一路上都是滴滴答答的粘稠血迹。
“里面还有几个人没救出来?!” 他听见有人高喊。
“报告队长!还有两名被压在煤堆里男性和一个司机!情况现在很不利,有辆轿车的汽油缸洒了,现场随时有可能发生爆炸,我们根本无法靠近……”
全身不受控制地发抖,陈安的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自己手上已经拎着一桶不知从哪儿抢来的水,他把自己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不管不顾地就要往警戒线里面冲。
……
“哎!那边那个人是谁,怎么回事!不能过警戒线!”
“快!快把他拦下来!”
“往火坑里冲!疯了吗!”
“队长!不行——他力气太大了我拦不住——”
“再来两个人!给我把他按死了!妈的,要不要命了!”
……
陈安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手劲大得惊人,三四个民警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才勉强制住了他的胳膊,费力将他整个人往后拖。
“放开我…… 你们放开我!让我进去,我弟弟好像在里面,我弟弟在里面!”
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顺着脸颊涔涔落下,陈安的脸上蹭得全是乌黑的煤灰,衣服都被扯坏了也毫不在乎,挣扎着就要继续向前。
“先生!先生!” 民警艰难地制止着他,“里面随时有可能二次爆炸!太危险了!你不要给救援工作添乱!”
陈安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神色扭曲,双目和火光一样赤红,眼前模糊一片。
他一边挣扎,疯了一般地颤声怒吼:“小普!小普!你们放开我…… 我要去找他…… 让我去救他,让我去救他啊!!”
“先生!您真的不能进去!你冷静一下!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把人救出来的!”
陈安终究是敌不过,被拖拽着按倒在一旁的草地上。胳膊和膝盖已经磨破了,脸上也被石头划出了一道道血痕,看上去狼狈万分,最终还是筋疲力尽,像是穷途的困兽般瘫软在地上。
他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叫喊,喉咙已经完全喑哑。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眼泪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只有嘴唇上下阖动。
“小普,小普…… 你不能死,对不起,对不起……”
原本压制他的民警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恻隐地别过了头。
陈安跪在地上,神情凄怆,一遍遍地重复着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他满目绝望地看着警戒线里的一切。太阳还没完全升起,血红色的天空混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浓烟。不过咫尺距离,却彷如另一个世界的一场炼狱。
“陈安。”
突然间,好像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陈安。”
是谁,这个声音,他无比熟悉的……
“陈安!”
那个声音又喊了他一遍,这次似乎更近了,也更加清晰。
不会错的,一定不会错……
陈安像是整个人被定住了,像块木头似的僵在原地,他的眼里先是闪过一丝迷茫,而后不可置信地转过头,似乎都能听见脖子 “咔咔” 的扭动,瞳孔骤然放大。
贺璞宁安稳地站在眼前,他背对着阳光,身后是无边的明亮灿烂。
只这一眼,陈安泪如雨下。
他笑容很轻,像是随时都要被风吹走一样,然后缓缓蹲下身,动作无尽温柔地擦掉陈安脸上的痕迹,将他拢在了怀里。
“陈安。” 他听见贺璞宁说,“我们回家。”
第25章
陈安紧紧地回抱着贺璞宁,几乎用上了全部的力气。
灾难面前,所有情感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每个人都只是遵循着本能,而本能让他们彼此紧紧地拥抱。什么猜疑、什么误会、什么争吵,什么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在此刻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没有什么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
身后的浓烟遮天蔽日,他们拥抱着对方,感受着体温透过掌心无声地传递,像冲破干涸荒野的涓涓细流,空荡荡的胸口也跟着瞬间被塞满了,只觉得安稳又宁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璞宁才拍了拍陈安的背,轻声说:“这里太危险了。先起来,我们回家。”
陈安微不可闻地 “嗯” 了一声,但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松,像是唯恐自己一撒开,对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过了半晌,他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更加用力地搂了贺璞宁一下。胸口地贴在一起,甚至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陈安又抱了一会儿,才终于松开了。他嘴角阖动,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用力地揉了一把贺璞宁的头发。
贺璞宁看着陈安通红的眼眶,只觉得像吞了颗未成熟的梅子,又酸又苦。陈安脸上被煤灰熏得黑乎乎一片,头发乱得要命,发尾还带着火星子,身上的衣服早就破得不成样了,鞋子也不知道丢去了哪里。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像是要陈安现在的样子印在心里一般。
“往后退!往后退!想活命的都赶紧给我回家去,都别挤!离警戒线远点儿!”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叫叫嚷嚷的喇叭声,急吼吼地打破了两人的沉默。
消防车和救护车呜哇呜哇的急响混在一起,时不时还有人发出惊恐或痛苦的尖叫,现场乱成一锅粥。负责维护秩序的民警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拿着大喇叭四处高喊,边喊边疏散人群,感觉声带都快扯破了,结果转头就发现不远处的贺璞宁和陈安像两块木头似的一动不动,一个高音立刻就冲到了脑袋顶:“那边草地上的两个人!怎么回事儿!没听见喇叭喊吗!在哪儿抱不行!回家想怎么抱就怎么抱!别搁这儿愣着!”
陈安像是被人一棒子敲了脑袋,被臊得立刻清醒了,他顺着声音抬起头,刚好和拿着喇叭的民警对上眼睛。
“怎么还是你!” 对方看到陈安以后满是无奈,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像是拿他完全束手无策一般。
陈安一张白色面皮涨得绯红,讷讷张开口:“我……”
民警叹了口气走近了,痛心疾首地道,“大哥,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留在这儿也没用啊!要不这样,你先去救护车里头坐一会儿,你看你这,膝盖都刮破了。好歹先处理一下……”
他话说到一半,才注意到陈安身边还有个人,有些疑惑地问:“你是——”
陈安想起自己方才称得上无理取闹的行为,此时被这么一问,头上几乎都快冒烟了,支支吾吾地说:“这…… 我弟。”
谁知对方听罢,像是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立即瞪大了眼睛,将贺璞宁从头到脚来回打量了好几圈,直到看得贺璞宁都有些不自在了,才有些惊讶问道:“你就是他弟?”
“算…… 是吧。”
“什么叫算是!怎么着还有不算的时候呢?” 民警又看了看,再三确认贺璞宁无恙后,才对着陈安有些不满道,“你弟这不是好好的吗!浑身上下瞅着比你都干净,刚才要死要活的搞什么。”
陈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对不住对不住,认错了。不好意思啊同志,给你添麻烦了……”
“人没事就好。” 民警摆摆手,表示不和他计较,还跟贺璞宁一同把他扶了起来,又道,“别在这杵着了,赶紧带人回家去。现场还满地漏着汽油呢,待会一个火星子飘过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陈安连声应下,点头如捣蒜,拉了贺璞宁转身就要走,甚至都没想起来给对方道个谢。
见他们相互搀扶着离开,这民警还是不放心,又冲着贺璞宁叮嘱了一句:“赶紧带你哥回去吧。小伙子年纪也不小了,平时别老是乱跑,省的让家里人担心。”
贺璞宁垂下眼睫,也不知道听清楚民警的话没有。幸好对方看上去也没在意,又一刻不停地跑去另一处疏散交通去了。
走远后,陈安才终于舒了口气,只是面颊仍觉得有些微微发烫。今天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他望着前方汗流浃背的忙碌身影,沉默片刻,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身边的贺璞宁说:“回头得记得给派出所送几箱饮料。大夏天的,人家也不容易。”
“嗯。” 贺璞宁这次应允得倒是很快,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哑然失笑,“不容易还不是因为你。”
“滚蛋。” 陈安立即不服气地回怼他,“要不是你大晚上一声不吭就往街上跑,我怎么会——”
他话说到一半,又蓦地戛然而止:“算了,不说了,人没事就好。” 他把没说完的话重新收了回去,只又揉了一把贺璞宁的头发。挂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里,他叹了口气,正想着回家睡个安稳觉,却突然感觉脚底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重新尝试着站稳,才发现脚面和小腿不知何时被疯长的杂草割破了好几处,伤口虽然不深,但却细细密密地戳着。刚才惊魂未定也没察觉到,现在心神回笼,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来。
陈安面露难色,正考虑怎么走回家,好歹挺到他扔电瓶车的地方,却见贺璞宁不知突然蹲下 // 身,把后背朝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