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夏 第25章

作者:时多 标签: 破镜重圆 HE 近代现代

  肿瘤科的病房走廊依旧喧哗,像早市的菜场那般吵闹。矿区环境恶劣,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病人,更多的是因为长年下矿,从尘肺加重到肺癌的人。

  耳边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和粗喘,像是破旧的风箱那般沙哑。偶尔有一两个病人经过,他们多数佝偻着身子,模样凄惨,病魔已经把每个人折磨得形销骨立,如同寒冬里的枯木,随时都有可能化为灰烬。

  贺璞宁像是突然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尽头的安全通道里,整个人猛地跌坐进冰凉的台阶上。

  衣服和手上还沾着血渍,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渐渐变成铁锈般的深红色。一路上没收到任何异样的目光,所以贺璞宁一直也没注意——这里的人早已对这种画面习以为常。

  贺璞宁定定地望着手上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的缴费单和病危通知书,执拗地要用手指抚平上面的褶皱。指缝里残留的血迹在上面突兀地划过一道血红,沉积多日的压力像是蓦地找到了爆发口,一股铺天盖地的绝望咆哮着汹涌袭来。

  他把脸埋进了膝盖里,突然感到胸中大恸,忍不住坐在地上痛哭出声。

第40章

  自那次突然的流鼻血以后,陈安便开始了反反复复的发烧。

  每日新闻已经不再看了,病房里的电视机再也没打开过。除了治疗以外的多数时间,陈安都只能在床上躺着。

  陈安变得很瘦,病号服下面空荡荡地只剩下皮包骨,只有两条胳膊因为长时间的注射变得又肿又粗。他头顶上挂着的吊瓶越来越多,瓶身贴着连贺璞宁都叫不出名字的标签。那些药水像是永远也滴不完,好似把人放在砂锅里开了小火慢慢熬,怎么熬也熬不到头。

  长时间的高烧让陈安的意识也开始混沌起来,他变得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经常冷不丁问贺璞宁一句青菜洗干净了没,或者外面还剩几桌客人。

  那一日程倩来送饭,陈安甚至莫名其妙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突然问她为什么还没交地理作业。

  程倩被他问得发懵,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才合适。

  陈安却不依不饶地,非要让她把作业补上:“同学,是不是我们刚分科你听不懂?没关系的,哪里不会你就说出来,我可以教你。但是不能不写作业不听课,要是哪天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他语气严肃地很,一本正经地教育着眼前的人,眼神却对不上焦距。

  程倩被他说得一阵心酸,期期艾艾地在他耳边有些忐忑地回道:“哥,我是倩倩呀……”

  陈安坐在床上愣神,好一会儿才和她对上了目光,喃喃道:“倩倩啊…… 你怎么来了?”

  他像是有操不完的心,又重新拉着她的手问,哥给你买的糖吃完了吗。

  程倩眼里泛着雾气,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又害怕会让陈安担心,很快又摇了摇头,小声地说:“还剩一点呢。”

  “别总不舍得吃,放久了要坏掉的。我最近店里太忙啦,要是顾不上给你买,就让小许医生给你买。还真以为能瞒得过我呢,我都看到你俩拉手了。” 陈安像个老父亲似的抓着她念叨,“小许这个人吧,就是平时缺心眼了点儿,但我能看出来是个踏实人,对你也挺好的。等哪天挑个好日子,咱们两边碰个头,差不多就把事儿定下来。彩礼你不用担心,哥有存款呢,肯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了,到那天租几十辆跑车绕着县城开一圈儿,谅十个许明辉加起来都不敢欺负你……”

  他还带着供氧面罩,说一两句就要停下来艰难地喘气。

  程倩已经说不出话了,背过脸一刻不停地擦眼泪。

  贺璞宁站起身,不着痕迹地松开了陈安抓着程倩的手:“怎么还没聊完呢,都几点了,倩姐该去进货了。”

  陈安抬起头,看了看墙上并不存在的 “表”,猛地恍然大悟道:“哎呀,还真是。倩儿,那你赶紧回去吧,别耽误了赚钱。”

  贺璞宁给程倩使了个眼色,对方默默地意会,用嘴型无声地叮嘱他记得吃饭。贺璞宁点了一下头,目送她缓缓起身离开。

  病房的门被再度关上,屋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陈安的手还被他牵着,贺璞宁蹲下 / 身和他平视,低声问他:“记得我是谁吗。”

  陈安怔愣片刻,突然一改方才对程倩的态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嘴里愤愤道:“你是难缠的小兔崽子。”

  贺璞宁哑然失笑,望着他的掌心柔声说:“可不就缠着你不放了么。”

  发着烧的陈安变得坦诚又可爱,贺璞宁莫名想逗他,又问:“那你喜欢小兔崽子吗。”

  陈安摇摇头:“不喜欢。”

  贺璞宁气得捏了一下他的手指。正要问他为什么之际,却听见陈安继续自言自语:“要是不喜欢就好了……”

  贺璞宁动作一顿,循循善诱地靠近他:“那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没想到陈安却支支吾吾地道:“我不说。”

  他声音带着委屈,听上去却十分坚持,任凭贺璞宁怎么哄劝也不肯回答。

  “我不会告诉你的。说了…… 会把他带坏的。我都二十好几了,小普才多大呀,他还要考大学呢……”

  病房内一片安静,夜里无风,只有输液瓶规律地滴答作响。

  过了许久,贺璞宁才理了理陈安头上有些歪的毛线帽,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小兔崽子早就变坏了。”

  断断续续地熬过了二十来天,陈安的烧才终于退了下来,血小板和白细胞都恢复了正常,也宣告着又一个疗程的结束。

  陈安的意识也恢复了清明。过去的一个月如同做了一场半睡半醒的梦,如今好似大梦初醒,他望着窗外洒进来的初阳,竟有片刻的恍惚之感。

  虽然这次长时间的发烧把每个人都吓够呛,但疗程后的检查结果竟然还算不错,血糖血脂都恢复了稳定,肿瘤标志物也没有什么异常表现。许明辉看着化验单难掩兴奋,想着或许真的天无绝人之路,如果再做几次放化疗都是这样的好结果,陈安就不用再继续遭罪了。

  陈安这两天已经恢复了精神头。听到许明辉带来的好消息,又听说自己这两周都不用再做化疗,便忍不住动了心思,问他能不能出去走溜达溜达。

  许明辉想了想,说可以,但是要戴好口罩。

  他没有去别的地方,只是拉着贺璞宁回了趟家。

  面馆大门紧闭,门上贴了张白纸,上面写着 “店主有事,暂不营业”。几个月没人管,这纸已经被风吹得快要扯成碎片了。

  贺璞宁熟练地推开了卷闸门,随着门帘的升起,店内的一桌一椅也逐渐浮现在眼前。

  陈安定定地望着,他愣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抬脚往里面走。

  店里每一个地方都没变,就连碗筷的摆放都和他生病前一模一样。或许更准确的应该是说,他记忆里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他闭着眼都能记得哪些东西放在了什么位置。

  面馆开了这么多年,一角一落都已经长在了他的心里。

  他从门口开始,一路走到后厨,像是观赏什么景点似的,绕着面馆仔仔细细转了一圈。

  陈安走的很慢,手指缓缓抚过面前的每一张桌椅。直到把桌子上的香醋和辣椒都规矩地靠墙摆好了,才终于转过身,对始终跟在他后面的贺璞宁说:“去二楼吧,我有个东西要拿给你。”

第41章

  贺璞宁跟在陈安的后头上了二楼。

  许久未回家,卧室里挥之不去一股尘土的味道,饶是陈安戴了口罩,但还是忍不住低头轻咳了一声。

  他没放在心上,却是把贺璞宁吓了一跳,急忙跑去把窗户打开通风。

  “没事吧?” 贺璞宁有些着急地看向他,“要不我去楼下给你倒杯水。”

  “不用,待不了几分钟就要走了。” 陈安摆摆手,“你不用管我,去柜子里收拾点外套毛衣什么的,过几天估计还要降温。”

  贺璞宁沉声应了。陈安才慢吞吞地走到床边坐下,从床头柜里掏出一个熟悉的糖罐盒。

  他翻找一会儿,从最底层掏出两个红皮本。

  本子被很珍惜地保存着,担心受脏受潮,外面还特意包了一层塑料袋。陈安把塑料袋拆开,看到里面的东西保存的还很完好,这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朝着衣柜前的那个身影喊了声:“小普,你过来一下。”

  贺璞宁很快停下手中的动作走到他面前:“怎么了?”

  陈安垂下眼,将手上的两个红本递在他的面前:“这是面馆的土地证和房产证,这两天你寻个空,出去找个中介,把这房子卖了吧。”

  他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像往常一样交代人去买菜。

  贺璞宁却是蓦地动作一滞,脑子里仿佛一颗炸开了一颗闷雷。他几乎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瞳孔里闪过难以忽视的惊惶,瞬间扬高了声音朝陈安道:“咱们不是说好的不卖面馆吗!”

  “谁跟你说好了。” 陈安不管他的反应,直接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有些强硬地将两个本子塞在贺璞宁的掌心。“这店铺其实挺新的,就是地段不太好,所以比不上县城的值钱,但也能买个二三十万的。你记得跟人家说,价钱都好谈,但是急售,最好是能找个能马上打全款的……”

  他念念叨叨地嘱咐着,贺璞宁却一句都没听进去。脑海里嗡嗡回想着只有一个反应——

  “我们不卖行不行?”

  他半跪下来和陈安平视,感觉心里又闷又乱:“这里,这里是家啊…… 卖了我们该去哪儿呢。”

  少年的眼神雾蒙蒙的,满是要溢出的酸涩和委屈。

  放化疗期间整日整日地发烧呕吐,陈安也没有掉过一句眼泪。这时候他却忽然感到鼻子一酸,因为贺璞宁用的不是 “我”,而是 “我们”。

  若是放在半年前得知自己长了脑瘤,陈安或许根本不会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他甚至可能干脆选择放弃——化疗实在是太疼了,生命仿佛被安上了倒计时,没有人愿意一天一天躺在病床上遭罪,只为了艰难地维持着并不知道能不能看见的明天。他曾经跟人去慰问过一个肺癌晚期的老工友,据说切掉了左边一整个肺,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连自主呼吸都做不到。人更是已经瘦得完全不成样,像某些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畸形怪物。陈安看了回去一整晚都没睡好觉,总觉得那么难受地熬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走了。

  矿区有多少人都把命拴在裤腰带上干活,陈安过去从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他孑然一人,就那么走了也没什么可牵挂的,反倒图个心底的轻松。

  但是现在,他却变得有些舍不得,也有些害怕了。

  他害怕自己看不到贺璞宁回学校读书,也看不到他考上大学,更看不到他意气风发穿上职业西装的那一天。他甚至幻想过送贺璞宁去大学报到,学院路的梧桐枝繁叶茂,四周弥漫着刚修剪过的草坪香气,头顶的横幅上面写着 “热烈欢迎新同学”。

  握着房产证的手指微微发颤,陈安抬起头,面色看上去无尽地憔悴。

  贺璞宁听见他对自己说:“小普,我还不想死。”

  从面馆回到医院,陈安做了一个无比混乱的梦。梦里的贺璞宁好像被什么人抓了胳膊拖着走,任他怎么挣扎喊破了嗓子都无济于事,只能任凭他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黑暗里。陈安四处求助寻人,贺璞宁却仿佛从他的世界里完全蒸发了,甚至没有一个人记得这个名字。人人都当他失心疯了。

  陷入绝望之际,他却似乎又重新听见了贺璞宁的声音。他欣喜若狂,正要不管不顾地狂奔向前,那个声音开口说的却是:“陈安,你知道我是谁吗?陈安,其实我一直在骗你……”

  半梦半醒间,陈安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脸上一片潮湿,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

  陈安下意识地向四周望,手边那个位置却意外地是空的。

  梦境和现实交织在一起,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惊恐,以至于挣扎了坐了起身,连手上的针头被挣脱掉了都浑然不知。

  贺璞宁刚去接了热水回来,推门进去便看见陈安目色凄怆地坐在床边,脸侧尽是泪痕。长长的输液管一路垂到了地上,陈安手背上的胶带已经不知何时浸出了血。

  他吓得险些摔了手上的水盆,急忙去喊了值班医生过来。等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止血、检查和扎针过后,盆里的热水早就已经失去了温度。

  陈安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贺璞宁并没有任何怪他的意思,只是轻轻抬手,替他拭掉了眼角的湿润。

  “医生说你的身体指标很稳定,刚才是怎么了?”

  陈安摇了摇头,只含糊着说自己做了噩梦。

  “什么梦?” 贺璞宁半信半疑,正踟蹰之际,他突然感觉到陈安拽住了自己的袖子。

  陈安却没有立即回话,像是唯恐把此刻的宁静打破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梦见你找不着了。”

  贺璞宁身形一顿,笑容有些不自然地回他:“怎么会呢。”

  陈安没看见他的异样,只是继续固执地把他的袖子抓出深深的褶皱来。

  贺普宁只好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声道:“不会的。”

  “不会不见的。” 他重复着这句话。

  陈安这才又缓缓躺下,只是一直没放开自己抓着贺璞宁的手,而后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睡着了。贺普宁回握住他微凉的指尖,听着他似乎梦呓一样地嘟囔着什么。

  暮色四合,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连颗若隐若现的星星都没有,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