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多
看不到一丝光亮。
第42章
贺璞宁对医院其实并不陌生。
母亲多年郁结成疾,一年前终是熬垮了自己的身子,只能整日整日躺在医院里,靠着各种药物和注射液艰难维持着生命。贺璞宁除了上课外的所有时间都在医院里,病房比家呆的时间还长,可母亲的病情却仍未有任何起色,人变得日益消瘦,精神状况也越来越差,到最后几乎连自己的儿子都要认不清了,只有嘴里时常念叨着要给鸿升做晚餐。
鸿升是父亲的名字。
只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却从未出现过。他始终不管不问,答复永远是 “生意太忙”,只有秘书每周会象征性地来探望,顺便代本人“施舍” 两句不痛不痒的慰问。
贺璞宁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去世的那一天。那日的天气很好,母亲的气色竟然红润了许多,精神看上去也很不错。她早早起来梳洗干净,甚至难得给自己画了个妆,整个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端庄与优雅。母亲喜静,午休的时候其他人都默认了不会来打扰。那天中午她却没有再午睡,而是笑着让贺璞宁到身边来。
她握着贺璞宁的手轻轻地摩挲着,疾病折磨下手像一节干枯的枝木。紧接着,母亲将一个存折交在了他的手上。
“这里面大概有几百万。虽然不多,但都是妈妈自己存的,和…… 和他没关系。” 她知道儿子和丈夫向来不合,便连名字和称谓一同隐去,“宁宁,这些钱你收好,拿着不要有压力。算是…… 妈妈给你的补偿。以后哪怕不再跟贺家有任何牵扯,这笔钱也能够你安稳上学,衣食无忧。”
母亲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差,他只以为母亲是担心有人趁机将这笔钱偷走。贺璞宁当时并不做他想,顺着心意将存折收下,权作让母亲安心。可谁曾想几个小时后,他却受到了母亲病危的消息。
贺璞宁匆匆赶回医院,却也只顾得上见到了她的最后一面。仅仅十分钟后,一旁的机器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心跳变成一条平稳安静的直线。母亲永远闭上了眼睛。
贺璞宁才意识到白天那根本不是她身体转好,母亲是在用最后的意志牵挂强撑着,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曾经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贺鸿升,也永远不会动母亲的存折。这是她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贺璞宁始终随身带着,仿佛上面还留有母亲握过的温度,残存着她素来爱用的苍兰花香。
贺璞宁在陈安的床头坐了一夜,思绪繁冗难眠。
窗外飘过一阵夜风,深秋带着萧瑟的冷意从缝隙里悄无声息地挤进屋内。周身感受到一阵寒凉,也把他从漫长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望着陈安沉静的睡颜,脑海里不停地回想起母亲临终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宁宁,不要活在过去,往前看。”
外套兜里还放着陈安白天给他的房产证和土地证,贺璞宁用力攥紧了,暗暗做下了一个决定。
第二日,贺璞宁起了个大早。他托了许明辉过来帮忙照顾,自己则揣上陈安给他的身份证和房本,独自一人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只是贺璞宁并没有去找中介,他难得叫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开去了面馆。
昨夜又刮了一阵风,门上贴的通知已经被吹得彻底变成了碎纸。贺璞宁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干脆动手把它们全都撕了下来。
他像昨天一样,又重新走到二楼,打开了衣柜。柜子比起之前已经空了大半,大部分衣服被褥都被悉数搬到了病房里。他们踩着夏末的尾巴离开了家,到现在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立冬了。
衣柜是常见的老式款,因为用的时间太久,许多地方已经起皮掉漆,就连木板都轻轻鼓了起来。
贺璞宁找了个镊子,从衣柜最底下的夹层里,将自己的存折缓缓夹了出来。
上面落了一层木屑和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打开过。
贺璞宁抬手抚掉存折上的尘土,指腹有些不舍得划过封面上凸起的烫金字。
“对不起,妈妈。”
他在心里默念。
贺璞宁将存折里的钱全部取了出来,50 万转进了陈安的就医卡,剩下的他以陈安的名义开一个新的账户,将钱悉数存进了里面。
隔了几日,贺璞宁便对陈安说了面馆已经找到买主的消息。
“对方想在附近开家汽修店,刚好我们的位置在国道附近,他答应得很爽快,钱已经转过来了,刚好五十万。” 贺璞宁一边削苹果一边给陈安 “汇报”。
“这么多?” 陈安有些惊讶,“面馆现在…… 有这么值钱吗?”
一片果皮随之掉落在脚下的垃圾桶里。贺璞宁顿默片刻,不慌不忙地回他:“对方听说了我们的困难,也比较同情,所以没有讲价,直接根据中介的报的数汇了款。听说家里是做连锁的,也怎么不缺钱,不差我们这一家店。”
陈安还有些发愣,似是没有完全消化这个消息:“那…… 店里的东西呢?”
“这几天有空的话,我回去把吃穿用的东西收拾收拾。至于店里的桌椅电器什么的,那人说不着急,他过阵子装修的时候看看,能用的就留下,不能用的就让我们拉去二手市场卖掉。”
陈安怔怔地听完,而后有些木讷地 “哦” 了一声,便不声不吭地望向自己的掌心。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喃喃道:“怎么这么快啊,都还没来得及再看一眼……”
贺璞宁感觉胸口酸涩得要命,只是表面上仍旧分毫不显,装作小心翼翼地问他:“这两天要不再回去看看?反正行李也要打包的。”
“算了。多看一眼反而难受。”
贺璞宁很快把存了 50 万的就医卡放在了陈安手里,日子似乎开始变得轻松了许多。检查报告一天比一天好,医疗费不再捉襟见肘,他们也不用在深夜因为拿不出下一次买药的钱而辗转反侧。
像是在一望无际黑暗中挣扎前进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前方透过来一丝微弱的、但充满希望的阳光。
大抵是已经身体在习惯,副作用对陈安的影响也在逐渐变小。不做化疗的时候,贺璞宁便会去买些陈安爱吃的东西来改善伙食。虽然他知道陈安的本意只是不想程倩来送饭,这样她和许明辉就能有更多的相处时间。
陈安总是这样,心里只会挂念别人。他的挂念先分了一些给程倩的婚事,再留下大部分给贺璞宁的学业,最后剩下少之又少的一点,才留给自己的病。
那日陈安早早得知了许明辉下午会休假,便找了借口说想吃五七路那家的牛肉板面。贺璞宁又怎么猜不出他的心思?立即顺着答应了,还不忘锤了一下许明辉的肩膀。
“等我回来吃饭。” 他临出门前,笑着对陈安说。
陈安爱吃的那家是老字号,中午的时候店里总挤满了人。贺璞宁排了好一会的队,才终于打包好了两份面。
卖板面的那家店离医院不远,绕过一个胡同走近路就能到。贺璞宁早已对附近明里暗里的路线都了如指掌。
乌云压得很低,熙熙攘攘地布满了天空,空气中一片潮湿,看上去马上要下雨了。
出来的时候没带伞,担心手上的热汤被雨淋了,贺璞宁不敢耽误,继续加快了速度往回走。
许是大家都在忙着躲雨,今天的胡同里意外的没什么人。贺璞宁起初并未在意,只是又走了十几步,发现居然一个路过的都没有。这条路对面就是一家中学,经常有叽叽喳喳穿着校服的初中生从身边跳着跑过。此刻却显得过于安静了。
贺璞宁内心微沉,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留心起四周,只是表面仍装作浑然不知地继续向前。
没过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零碎又压抑的脚步声,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的步伐,像是唯恐被他发现似的。
他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手上的塑料袋,正考虑要不要先发制人,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呼喊——
“少爷。”
贺璞宁的瞳心跳骤然加速。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第43章 (待修)
作者有话说:这章估计要再修一下!
北方的雨总是来得毫无预兆,明明几分钟前还是明晃晃的艳阳天气,结果不知怎的就突然变得昏昏沉沉。云层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越压越低。窗户没有关严,被风一下子吹开了,“啪” 得一声拍在墙上。窗帘被搅得呼呼作响,许多潮湿的落叶也顺着飘了进来。
许明辉急忙上前将窗户关上。他望着打在玻璃窗上的水滴,低声说了句:“好像下雨了。”
外面的天空越来越暗,吹得窗帘噼啪作响,。许明辉急忙上前关住了窗户。
陈安顺势望了一眼窗外,问他:“小普还没回来吗?”
许明辉站在窗前,往医院大门处望了一会儿。外面的人全都捂着头急促地四窜奔跑着,但里面没有贺璞宁的身影。
“估计是下雨堵在路上了吧。” 他宽慰陈安,“板面店离医院也不远,可能是在哪儿躲雨呢。你饿了?要不我先去食堂打个菜。”
陈安摇摇头:“没事,我不饿。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慌。”
许明辉急忙看了心电图一眼,见上面的数据显示一切正常,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随口聊道:“雨天就是又闷又潮的,我把排风扇打开吧。”
“程倩中午不过来找你吗?”
“我看下雨了,就没让她过来。待会等小普回来,我打个车直接去她那边。”
“挺好。” 他突然想起个话茬,问许明辉说,“家长什么的都见过了吗。”
许明辉挠了挠头,向来大大咧咧的人突然不好意思了起来,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才说:“见,见了。我爸妈都挺喜欢的…… 倩倩那边没什么亲戚,就跟张姐吃了个饭,说了说彩礼什么的。张姐的意思是按照咱们县的正常标准给就行。到时候她不留下,结了婚直接给倩倩。我想着刚好用这笔钱,给她在县城里头盘个店面,就不用每天大早起再去城郊摆摊了。”
“挺好。” 陈安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他搂着手里的水杯,热气氤氲飘散,迷蒙了他的表情。“我把面馆卖了,要是治完病还能有结余,也给你们添点儿。”
许明辉表情一愣,给他续热水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中,满脸震惊地抬头问他:“这么大个事儿,怎么从来没听你说?!”
“算什么大事儿,这不迟早要卖的么。” 陈安接过他手上的热水,仰头把药一吞而尽,接着刚才的话说道,“这次走运,卖了差不多有 50 万,比我想象中还多了点儿。我寻思再有两三个疗程就差不多了,估计还能给你和程倩凑个份子钱。”
“说什么话,什么钱不钱的。” 许明辉比谁都知道这几个月陈安治病的难处,内心不免有些酸涩,像回忆往事似的感慨道,“说起来,你和小普还是我们两个的媒人呢。到时候别说要份子钱,该我给你们包个大红包才对。”
“少不了找你要的。别想赖账。” 陈安笑着揶揄他。
许明辉也跟着他笑,神情既柔和又满足:“倩倩说了,到时候让你和小普坐在女方主桌。”
他们顺着这个话题又闲聊了几分钟,外面的雨势却仍旧未停,反而越下越大。陈安难掩担忧,频频向外面望去,也没了什么再和许明辉聊天的心思,一心想着被大雨拦在半路的贺璞宁。矿区平时雨少,县里的排水系统很差,稍微下的猛一点就要把路淹了。
许明辉看出了他的忧虑,思忖片刻,还是拿了门口的雨伞:“我出去看看吧。”
贺璞宁像条鱼般游走穿梭在胡同里,不管不顾地向前狂奔着。雨水如同碎石一样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眼前早已模糊一片,但却丝毫没能放慢他的脚步。
这里的胡同曲曲绕绕错综复杂,宛如一座陈旧的迷宫,除了本地人几乎都认不清楚。贺璞宁在里面胡乱地钻着,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拐了几个弯,才终于依稀觉得听不见身后的呼喊。
手里还紧紧抓着给陈安打包的面和汤,此时早已撒了大半,被雨水一泡,更是烂的不成样子。贺璞宁早已筋疲力尽,不止是雨水还是汗水顺着脸颊不断地留下来。
他伸手抹了把脸,气喘吁吁地靠扶住膝盖,思考着眼前的混乱。
刚才那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贺鸿升的私人秘书。母亲住院的那大半年,他见秘书比见到贺鸿升本人的次数都多。
贺璞宁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但显然这不是当下需要考虑的关键。他现在只想甩掉这些难缠的人赶回到医院去,陈安还在等着他吃午饭。
天空像开了个口子,瓢泼般的大雨倾盆而下,重重地砸在地上,也掩盖了所有混在里面的异响。贺璞宁喘着粗气,没注意到拐角处传来故意放轻的脚步声。
突然,一个黑色的身影措不及防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这人动作麻利得很,立即就要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贺璞宁的瞳孔骤然缩紧,用尽全力挣脱对方如同镣铐般的双手,蓦地将手上的保鲜盒一股脑地全都扔在了来人的脸上。
塑料盒根本不禁摔,混了辣椒油的热汤底霎时泼了那人满脸,贺璞宁只听见对方发出一声痛苦的惊叫。但不等他缓冲的功夫,后面又冲出好几个相同装扮的黑衣人。
这些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和他彼此对立着面面相觑。狭小的胡同最多只容得下两个人并肩经过,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电光火石间,贺璞宁抢先一步出手,突然抬起自己的膝盖,重重地顶在了最前面那人的腹部,紧接着便疯狂地朝自己的身后跑去。
贺璞宁边跑边扔东西,扫帚、垃圾桶、砖头…… 视线所及的所有东西都被他扔到了走道里。巨大的动静惹得两边楼里的住户都频频往下看,但看到那一群穿着西装的人身高马大的可怖架势,谁也不敢上前插一脚。
雨水扰乱了所有人的视线,等贺璞宁跑到眼前只剩下一堵墙,才发现自己进了一个死胡同,前方已经没有任何路了。
全身上下已经被雨淋得完全湿透了,追着他的那群人离他不过两三米,将巷口堵得密不透风。
秘书头顶着公文包气喘吁吁地赶到,贺璞宁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心里不知怎的突然有些想笑。只是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还没来得及笑出声,便带出了一阵剧烈地猛咳。
秘书又惊又怕,却也不敢轻易上前。
“少爷,跟我回去吧。董事长这次亲自过来了,就在外面的车里等你。不要让我们难做。”
贺璞宁扯了扯嘴角,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