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多
但是他并没有去店里,也没有再和那个人说过一句话。
多数时候,他都坐在对面二楼的一家奶茶店,混在一群年轻热恋的校园情侣中间,独自点一杯热饮。
奶茶其实做的并不好喝,充斥着廉价香精和奶粉的味道,甜的让人禁不住皱眉。贺璞宁并不关心,他甚至不会端起来喝一口,只是安静地透过玻璃窗看向对面的快餐店。
那人其实比他想象中要活泼一些,至少比在自己面前开朗许多。晚餐时间店里总是很忙,他一个人顾着所有的桌子,却还是能有条不紊地记得每桌点的菜式,也不吝啬给店里的任何一位露出爽朗的笑容。
店里没什么人的时候,他就倒一杯热茶,穿着陈旧的夹克外套,安静地坐在店门口,无声地注视着路边的人来人往。
一阵凉风吹过,他便会稍稍瑟缩下肩膀,打开冒着热气的水杯喝一口。
贺璞宁强忍着心底的冲动,才没有走到他身边,将他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拨开。
有一次,贺璞宁偶然听见旁边坐着的两个女生对着那个人指指点点,甚至掏出相机偷偷拍照,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要发到学校论坛上去。
他突然觉得莫名不爽,花了几乎能换台新相机的钱,买下了那台相机里的存储卡。
女孩子们答应了他不再来拍摄,临走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变得更加兴奋,红着脸欢快地跑开了。
贺璞宁懒得去猜想,只攥紧了手中的存储卡,将他塞到了钱包的最里层。
如果说留学时候偶尔的梦境只是一种巧合,可现在却变本加厉,甚至侵占了他的全部生活,偏偏自己怎么也找寻不到反常的原因。
独自困扰也就罢了,那人却也像认识他似的,在自己喝醉的时候独自守了一整晚,却又似乎很害怕和他见面,赶在自己醒来之前匆匆跑掉。
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休息日的时候,他回了一次老宅,让管家把这些年存的相片簿都拿了出来。
贺璞宁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却没在任何一本相册里发现那个人的身影。
他将自己从存储卡里拷贝出来的照片给管家看,问对方见没见过这个人。管家也一脸茫然地摇头。
贺璞宁陆陆续续又联系了许多人,幼年玩伴、中学同学、母亲的旧友…… 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得。他甚至去了趟医院,拖沈炽调出了自己当年的住院记录,可仍旧没发现任何异常。
再又一次失眠到天亮的时候,贺璞宁顶着头痛欲裂的脑袋,不得不做了一个决定。
他准备把那人邀出来,面对面好好谈谈。
大清早驱车赶到快餐店,店里才刚刚拉开了卷帘门,还没有正式开始营业,老板一边擦着桌子一边打瞌睡。
见他走进来,老板头也不抬的说:“还没开炉子呢,您要是点餐的话得等一会儿。”
贺璞宁环顾一圈,却并没有看到他期望的那个身影。
“不好意思。” 他犹豫着问,“请问您店里那位叫‘陈安’的店员在吗。”
听见熟悉的名字,老板才终于抬起眼皮:“找小陈啊?真不巧,他今天说有事请假了。”
“那您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贺璞宁又问。
擦桌子的动作蓦地顿住,老板略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是这样,我是他老家那边的朋友,刚好都在北京。” 贺璞宁面不改色地撒谎着,“前几日我回去了一趟,家里有人想捎点东西给他,正在车子的后备箱放着。我平时工作忙,请假出来一趟也不方便……”
老板听他说完,这才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嗐!你不早说,原来是小陈老乡啊!”
他看了看贺璞宁的气质打扮,又见他语气十足诚恳,也不像是什么心思不正的人,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陈安一个在北京混得还不错的同乡好友,没再多加犹豫就把地址给了他。
贺璞宁道了句谢,拿着纸条快步走出了快餐店的门。
等重新坐回汽车里,他才发现自己手心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
担心谎言被戳破,去的路上,他还是停车找了家超市,买了些零零碎碎的糕点、红酒和营养品。
载着塞满了大半个后备箱的 “特产”,一路七拐八拐,他才终于到了地址显示的那块地方。
和他来时想象的任何场景都不一样,前面居然是一大片低矮拥挤的棚户区。
大大小小的砖房藏匿在高架桥的底下,脚下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修的水泥路,如今早已变得坑坑洼洼,数不清的碎石子突兀地冒出了头。
道路两边摆着各式各样卖早午饭的摊位,坐满了正闷头大口猛吃的人,每个人看上去都灰头土脸,头发像是一周都没洗过,有的身上还沾满了油漆点,鞋子更是早已穿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塑料袋和一次性木筷随意地丢弃在地上。一辆疾驰的电瓶车划过,荡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土,连带着天空都暗淡了几分。
导航提示前方已经没有路可走,汽车显然在这里无法前进,贺璞宁熄了火,拿出后备箱里刚买的东西,脚步一深一浅地往里走去。
第58章
作者有话说:某些期待的画面快要来了
贺璞宁过惯了高高在上的优渥生活,却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看到,这座城市隐匿在钢筋凝土之下的样子。
他学了这么多的地产知识,在这个地方却没有丝毫用途。房屋像是一堆废弃在阁楼的旧积木,见缝插针地塞在每一个狭窄的缝隙里,只为了尽可能地少占地方,或者容纳更多的人口。
原本是近日难得的晴天,在这里却丝毫不见阳光的踪影。今天终于出了太阳,窗户外伸出一根根长长的竹竿,上面挂满了陈旧掉色的内衣和棉服。衣服的缝隙里飘来一股说不出的霉味,混着炒菜做饭升起的蒸腾烟雾和油腻气息。
贺璞宁穿得一丝不苟地站在这里,就像一个突兀的异类,引得路边不少人好奇地转头侧目。
老板给他的纸上只有简单的门牌号码,这里像迷宫一样七拐八绕,贺璞宁磕磕绊绊地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终于找到了地方。
路对面是一排半人高的大垃圾桶,也不知道多久才清理一次,如同喝多了的醉汉,塑料袋、烂菜叶、鸡蛋壳…… 溢出来的垃圾横七竖八地吐在地上,散发出泔水般的酸臭气息,让人禁不住皱眉。
贺璞宁站在原地,又看了眼那块钉在墙上、已经掉了大半油漆的门牌,反复确认了几遍,才确定自己没有走错。
地址上写的是二楼,贺璞宁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说是两层,上面不过是临时加盖的一个小型阁楼,连扇像样的窗户都没有,窗外用铁丝搭着一层红蓝条纹的塑料布,勉强拿来遮风挡雨。前几日积攒的雨水还没有蒸发干净,压出一个凹下去的小坑。
贺璞宁站在坑底下,面对着眼前黑漆漆的楼道间,心底突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来。
他形容不出,只觉得像是喝了一杯泡得过久的柠檬水,酸涩中带着丝丝苦味。
贺璞宁犹豫了一瞬,正要抬脚迈进楼梯里,却蓦地听见楼上传来几声不大不小的争执。
连轴转了好几天,终于等到杨文磊和妻子回来,陈安难得迎来了一天休假,结果人还没睡醒,就听见屋外传来 “砰砰” 砸门的响声。
睡眠被清扰,陈安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他迷迷糊糊地穿上外套,踩着鞋踢踏着走到门前。
“谁啊?” 陈安一边问一边眯着眼睛走过去,外面站着的却并不是个看上去很和善的面孔。
瞌睡顿时醒了大半,他有些惊讶地喊了句:“孙哥?”
孙路远是他的房东,本地人,在新发地做蔬菜批发的生意,邻近的四五间都是他家的老房子。
“小陈,在家呢?” 对方不冷不热地朝他打了个招呼。
“在呢,孙哥,大清早的怎么过来了。” 陈安开门让他进来,给他倒了杯热水,笑容里有些局促,“您坐。家里没茶叶,不好意思啊。”
孙路远摆了摆手,接过热水端在手上,却没喝。
他犹豫片刻,还是将水杯又放回了桌子上,抬起头看向陈安:“小陈啊,我今天来,是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
“你说。”
“是这样。” 孙路远搓了搓手,“这不是房租到期了吗——”
陈安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前几天我不是给您打了电话,说再续租两个月。”
“我知道,这不就巧在这儿了吗!” 对方的笑容染上些许尴尬,“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这房子我不打算租了,你今天找个地方准备搬走吧。”
“今天?”
陈安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听错了。
“我不是刚给您交了两个月的房租吗?怎,怎么突然就…… 孙哥,您开玩笑的吧?” 陈安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却没有任何笑意在里面。
“你看,该轮到我说不好意思了不是。” 孙路远摸了摸鼻子,顿故作为难地说,“小陈呐,不是哥对不住你。实在是你这三天两头出尔反尔的,本来说好月底到期,突然又给我说要续租。我这还有个人等着住呢,人家还是年租,拖家带口的。我总不能为了你这俩月,就把好几口子人给赶走。”
桌上的热水已经不再飘出热气,陈安的心也跟着凉了下来。
那日见了贺璞宁后,他便怎么也无法屏下心来。贺璞宁似乎真的失忆了,可四年前的不告而别究竟是为什么,他又怎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这些问题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每每思及至此,都彻夜难眠。
陈安刚说服自己再留在北京一阵子,谁知道劈头盖脸就是一盆冷水,好像在无声地警告他,这个选择的滑稽与错误。
孙路远见他始终不说话,只好再主动开口:“小陈,哥也知道你不容易。可大家都是在北京混的,这么大一个肖家河,谁又能说过得容易呢?你也稍微体谅一下……”
陈安沉默良久,感觉喉咙有些梗,他扯了扯嘴角:“孙哥,就不能再宽容两天吗,好歹让我收拾收拾东西。这天寒地冻的,我哪儿能这么快就找到新的地方。”
孙路远本来觉得不算什么大事,谁知道陈安比他想象的还要轴,像是怎么也听不懂好赖话似的。他虽然开始有些心虚,但这些年见惯了进京打工的,多少也铁石心肠了起来,原本还算客气的语气也染上一丝不耐。
孙路远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钱 “啪” 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房租现在退给你。哥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扣掉水电费和这几天的房租,再多给你三十块,先找个宾馆委屈一下吧。”
陈安垂着眼,怔怔地看着桌子上红红绿绿的几张钞票。
门还大开着,刚起床的睡意已经被冲进来的冷风吹得干干净净。
他应该感到愤怒的,却只有种精疲力尽的疲累如海啸般冲刷着身体。在北京待着的这几年,他学会最多的就是接受。
接受贫穷,接受孤独,接受一无所获的寻找。
或许他本就不该选择留下来,这本就是一场没有结果、也不被需要的等待。从到到尾抱着 “想要” 和“需要”的,从来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孙路远最后只留下一句 “最迟今晚”,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陈安知道,如果他今天不走的话。明天一早,孙路远就会带着人把他的东西扔到楼梯间去。
他像是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独自一人在床头坐了半晌,最后把原本给孙路远倒的那杯已经凉掉的水闷头喝了干净,打开柜子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他的行李并不多,两个大包就能全部兜走,只是今晚住哪儿是个难题。
孙路远 “大发慈悲” 给了三十块,只够他在附近的招待所寻个能住一晚的上下铺。
实在不行,要不先给杨文磊打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先在店里借宿一阵子。陈安迷迷糊糊地想着,收银台那块还有一小片空地,夜里摆个折叠床应该不是很困难。
他一边收拾一边盘算,已经答应了店里再做几个月,还是把日子干完再走。何况他才刚跟程倩报备过,这么灰溜溜地突然又回了矿区,怕是要兜不住自己说的谎话。
他向来不擅长撒谎的,那一句简简单单的 “不认识”,让他过后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从床底找到自己来时买的大塑料袋,陈安把衣服叠好,一件一件往里面塞着。
正在这时,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在看清来人是谁的那一刻瞬间定在原地。
“陈安。”
他听见眼前的人喊了自己的名字——
“你好,陈安。”
第5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