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多
贺璞宁立即冲上去制止,但还是迟了一步,淅淅沥沥的水珠顺着陈安的头顶不断下流。陈安深吸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水渍。
“我就是刚才晒得时间长了,有点难受。”
他挤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摆摆手,让贺璞宁把自己没喝完的凉茶拿过来。
贺璞宁眼里闪过担忧,但还是从冰箱里拿出了陈安的大塑料杯,又去柜台翻了半天,找出一小支藿香正气液。陈安这次倒难得没说他多管闲事,老老实实地将药水喝完,又闷了大半瓶凉茶下肚,脸上燥热的红意才褪去半分。
理智堪堪回笼,冰水浇头的后劲就跟着冒了出来。陈安只觉得像是有一百个小人正拿着铁锤对自己的脑袋猛敲。他不由得伸出手,企图按压几下两边的太阳穴,缓解片刻疼痛,却在抬起胳膊的那一瞬间,蓦地感到一阵晕眩。
天旋地转间,身子乍然失去了控制。陈安下意识地想抓住桌台,却完完全全扑了个空,只抓住了一个空碗的碗边,瓷碗顺着他的动作顷刻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破裂声。他没有能再支撑的东西,整个人眼看就要扑在脚下的碎瓷片上。一只手却突然从眼前伸了出来,牢牢地拖住了他的腰。
贺璞宁几乎用了全部力气,才控制住两个人没有一起往下倒。陈安平日干惯了体力活,本来就十分精瘦,腰间更是一丝赘肉都没有。短袖被蹭得上翻,露出一小片紧实的麦色肌肉。贺璞宁甚至能感觉到陈安隐藏在肌肉下似有似无的呼吸,穿透了自己的掌心,带着被太阳炙烤过的体温。
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飞快站直了,又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躲闪过对方的眼神,一丝不苟地整理起方才被抓乱的衣角。
陈安完全没察觉到眼前人的异样,他此刻只觉得头痛得要命,仿佛灌了十斤铅水在脑袋里。他无力地扶着冰柜站起身,也没心思管地上的一摊狼藉,只简单交代几句让贺璞宁看好店面,然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上了楼。
落日缓缓下坠,低低地压在黄黑色的矿山上。矿里这几天忙着环境整顿,四周难得没有了机器运转的声音。窗子将夕阳切割成规整的正方形,卧室里寂静又闷热,只有老旧的铁皮电风扇兢兢业业,发出嗡嗡的转动声。
屋外再次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来人的动作很轻,带着不会惊扰到人的力道,接着便是一句压低了音调的试问,隔着木门听得有些闷。
“醒了吗。”
陈安头枕着胳膊侧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盯着在余晖里上下浮动的灰尘。贺璞宁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每隔一个小时都要上楼问一声。陈安其实整个下午都没合眼,干对着面前的地板发呆。他将贺璞宁在门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心里莫名烦躁,连开口应付的精力都没有,索性在屋里装睡。
咚、咚两声过后,门外便重新陷入沉寂。贺璞宁每次都只敲两下,绝不多响,如果得不到回应,随后就是愈渐远去的脚步声。
眼睛酸涩异常,大脑却清醒得要命。像是有人把他绑在椅子上,开始强制播放那些早已不想记起的尘封旧事。陈安头痛欲裂,整个人在极度萎靡又极度紧张之间摇摆,感觉自己快要被牵扯成两半了。
晚上依旧没什么生意,贺璞宁想了想,便没再去叫人,只是又重新煮了一大壶凉茶。他不想再让陈安喝太冰的东西,便把凉茶倒在几个空碗里。放在吊扇的下面吹风降温。
沉静的傍晚,没了陈安的日常唠叨,便显得格外空荡。
店内空无一人,贺璞宁独自坐在正中的座位上,默默等着茶水逐渐退去温度。
夜里刮起不大不小的一阵风,卷着地面的灰尘。这个时间点也不会再有生意过来,贺璞宁担心尘土飘进茶水里,正打算关了店门,玻璃门却突然从外面打开了。
推门的手修长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袖扣上的青金石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
那是一双在矿场极少见的手。
矿工常年干着体力活,又整日和煤灰打交道,手指早就被晒成了棕黑色,上面布满了老茧,还有似乎永远也洗不干净的煤油。
贺璞宁却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那颗纯银袖扣,上面布着一圈熟悉的弧形英文标志。
他有一对一模一样的。准确地说,是曾经有。
十八岁生日宴那天,那个只比他大五岁的,他那名义上的新后妈,送给他的就是这款袖扣。
女人细白的手指托着黑色的丝绒礼盒,一对低调奢华的袖扣躺在衬布正中央,贺璞宁只扫了一眼,就扬手打翻了盒子。
袖扣顺着地板骨碌碌滑了一圈,迅速消失进了沙发底部的缝隙里。他为此还挨了父亲一个耳光。
再见到这款袖扣,贺璞宁几乎是立即站了起来,如同听见警笛声响的逃犯,手指用力地攀上桌子的边缘,目光死死地盯着视线里的那只手。
门从外面推开,发出吱哑一声,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来人的个子很高,穿着一套深色的竖条纹西装,长相十分周正。
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贺璞宁的存在,进了门以后没有着急坐下,而是对整个店面飞速扫视了一圈。瞥见墙上被油烟熏得脏污的挂历,来人不着痕迹地微皱了下眉头,而后不紧不慢地将用来垫门把的手帕叠好,才对上贺璞宁的视线。
“请问…… 这里的店主是叫陈安吗?”
第14章
陈安已经和那个陌生人出去十分钟了。
贺璞宁抬头,再次看了眼墙上的钟表。指针不快不慢地顺着转,门口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四下无人间,他紧绷的后背才终于一点点卸下力道。
那个人推门而入的一刹那,他还以为对方是父亲派来抓自己回去的人,没想到居然是陈安的旧识,若不是小老板及时赶到楼下,险些要闹出笑话来。
贺璞宁垂下眼帘,难得露出一丝微妙的窘迫,幸好没有任何人发现,他很快又掩饰了过去,开始思考新的问题。
突然凭空冒出一位 “老朋友”,不管是衣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处处都透露着非富即贵的气息。若是换做其他人,早就要喜不自胜地迎上去接待。陈安这种平日里穷酸惯的,估计反应更甚,至少要蹭一顿大餐才肯罢休。
可是今天见到来人的瞬间,陈安却没有任何欣喜的表情。只平淡地交代了让他独自弄点吃的,之后便带着那个人走出了店门。
他也是在不久前刚知道,陈安是和家里闹翻了跑到矿区来的。似乎过了一阵十分辛苦的日子,好不容易才攒够了钱开了如今这家面馆,为此还背着银行贷款。可是他却从未听陈安提起过,在本地还有这么一位富余的朋友。
陈安出了店门也不讲话,只自顾自往前走。他脚步平稳,随意踩过土路上的野草和石子,碰见飞虫也不躲开,似乎只是在毫无目的地漫步。
他往山脚的地方越走越深,四周的颜色也逐渐开始单调,白日里开着黄花的野米蒿已经变成大团浓郁的黑色,再由黑黝黝的矿山连着,一直延到暗无星辰的夜空。几乎都透出几丝寥落的气氛来。
他走了一路,身后的人也不声不响地跟着。陈安想起对方那一身价格不菲的西装,此时不用看都知道蹭了不少土。
莫名产生了几分畅快感,陈安突然就不走了。
身后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周皓。”
陈安自己永远不会再念出这两个字,但说出的那刻,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他只是接着又说了句:“你有完没完了。”
周皓身形一顿,定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
陈安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周皓,别把事情搞的这么难看吧。”
远处烟雾飘渺,分不清是云层还是废气。周皓停了很久,再开口的时候嗓音有些喑哑:“…… 陈安。这些年,其实我一直没能忘了你。”
一整个下午,陈安都在卧室躺着。有人说初恋就像一罐糖水罐头,包装寒酸得要命,还带着化工的味道,但咬下去的第一口甜却多少年都忘不掉。
他的这瓶罐头却早就坏掉了,打开只剩发霉的水果和酸腐的臭味。那些破碎朦胧的往事随已过的保质期一同在记忆里腐烂变质,记得最清晰的只有对方最后出门拎着的那个帆布包。
周皓在高中时成绩向来拔尖,顺利地考上了首都的名牌重点,那所就连从未读过书的村口老太都知道的学府。要是搁在以往,政府是要专门派人拉了横幅去学校里祝贺的。周皓母亲捧着鲜花,身后跟着前来恭喜的校长。结果几个人满面红光地推开门,却撞见他们两个在角落里拥吻。
陈安至今都记得那个瞬间,对方正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一起走吧,一起去首都。
他们逃离得无比狼狈,被迫出柜又和家里闹翻,好在周皓申请了助学金可以免掉学费,他却没那么幸运。陈安当时才刚结束高一,周皓建议他不如去首都,争取留在同一个城市,那里还有更好的学习条件。
那时候每个人都太小,总觉得只要坚持就能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陈安当时还未成年,花了很大力气才找到份谋生的工作。他白天打工,晚上去参加夜校,两个人经常忙得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一次,能够共同谈论的话题也越来越少。
周皓看上去斯文内敛,贫寒学子的励志故事又十足赚到唏嘘和同情,教授对他青睐有加,主动帮忙申请了留学的名额,甚至有意无意地让他和自己的女儿接触。周皓任由那个活泼灵动的女孩挽住自己的手臂,没挣脱,只是把留学申请表攥得更紧。
直到那一天,周皓终于从学校回到陈安租的地下室,带给他的却是自己要出国的消息。
陈安没什么激烈的情绪,在汽修厂打工实在是太累了,他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只很平静地让人滚。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贺璞宁,他们当年其实很像,都是买了张没有目的地的车票,在人最少的一站下了车。
矿区的土地干裂坚硬,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扎根,这里有太多外来打工者,没有人会在意他们背后的故事。
再见到周皓,陈安的第一反应是要跑。可在木板床上躺了几个小时,他突然又想通了。自己现在有家有户,好不容易混了口饭吃,何况还带着个拖油瓶小崽子。横竖是对方先不做人的,实在没有再退一次的道理。
这次他非要把人打趴下不可。
周皓还在继续说:“这些年我一直没有结婚,毕业后第一时间回到了首都,也托各种关系在找你——”
他根本懒得再听,干脆利落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而后毫不犹豫地朝声音的来源处砸了过去。
石头块头不小,周皓捂着被砸中的肩膀,立刻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痛呼。
陈安才不管这些,他像丢沙包似的从地上捡起更多的石子,一股脑地往身后抛:“老子十年前就想这么干了!周皓你这个不是人的玩意儿!”
乱石如雨点般霹雳啪啦砸在身上,周皓手里也没有任何能遮挡的东西,只好用胳膊挡住自己的脸,飞快地迈了两步,一把抓住了陈安的胳膊。
“陈安,你冷静一下!我们有话好好说!”
“冷静个屁!” 陈安对着他大骂,“当年你要出国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冷静!”
周皓将他的手腕抓得更紧,勒得指节泛白,话语却还是温柔的:“这么多年,是我对不起你。”
手中的石头不受控制地掉落在地上,陈安见挣脱不开,直接抬腿朝着对方的膝盖踢了一脚。
膝盖处立即传出尖锐的疼痛,周皓却没松开手,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现在过得不好,陈安,你再给我个机会……”
“我过得好得很,用不着你惦记!”
“陈安。” 周皓回想起看到的面馆全貌,甚至比他们当年在首都的地下室还要寒酸,“我们年纪已经不小了,别赌气。”
周皓说错了,他并没有在赌气,他只是想给这十年的人生勉强讨回点微乎其微的公道。
陈安喘着粗气,猛地甩开对方的胳膊,红着眼睛看向他:“周皓,你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已经过了十点,贺璞宁站在店门口,还是没看到陈安的影子。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出门找人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开车,只步行的话,应该不会离得太远。
贺璞宁试着沿陈安习惯的路线往山脚处走,他翻出来一个手电筒,不过很久没用,已经马上要没电了,只勉强照出半米的距离,在黑夜里闪着微弱的光。
他走了十几分钟,手电筒还是没撑住,忽闪了几下彻底熄灭了。
深夜的矿场空荡静谧,只有昆虫微弱的叫声。贺璞宁平静地收了手电,沿着公路继续向前。
习惯了黑暗之后,视力也逐渐开始清明。他走了没多远,便看见前方有两个模糊的人影。
贺璞宁脚步一顿。
那两个人影,似乎是抱在一起的。
晚风渐渐吹了起来,杂草婆娑作响。夹杂着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他听见那个声音说:陈安,我很想你。
第15章
陈安回来的很晚,原本以为贺璞宁早该睡了,踏进店里却看见人端正地坐在柜台,似乎是在等他回来。
贺璞宁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和平日没什么两样,只是看上去略带着疲累。陈安莫名生出一丝微妙的愧疚,也不知道是因为影响了对方的休息,还是因为隐瞒了这次兵荒马乱的会面。
还好周皓已经被他赶回酒店了。
贺璞宁见他进来也没有抬眼,只不带感情说了句,回来了。
陈安此时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便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贺璞宁看见了没,想了想还是又补了句:“我去洗个澡。”
把浴室的门关上,紧绷了一整晚的后背便像山倒般顷刻间垮了下来。陈安靠着瓷砖,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猛地搓了把脸,强迫思绪回神。
脱衣服的时候莫名传来一股香味,陈安动作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个味道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