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因之
我被他烦死了。
“滚回家自己呆着,没使唤你别上赶着帮倒忙。”
秦烬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他道:“好。”
我听不出他的情绪,多数时候我并不能分辨他究竟是生气还是高兴,他这个人就像一汪底下隐藏了无数东西的深渊,一眼望下去只有一片永无止境的阴沉黑色,所有光明下的东西都全然被吞噬其中,即使我跟他曾经亲密到能够同床共枕,我都并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现在,我放弃理解他,就像学生时代放弃一道我知道超过自己能力上限、无论多努力都不可能解开的数学附加题。
外面的天彻底黑了,深邃的夜空中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微弱的光,地表的路灯和车流汇聚成一条人间的银河,在晚间黯淡的底色中缓缓流动。
十点钟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完成了所有积压的工作,但我并不想即刻动身回家。
这些年来,呆在公司和呆在家中对我来说无甚区别,无非就是环境不同,我一个人,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我将桌上的文件整整齐齐地归类放好,最后检查了一下日程表上按紧急和重要程度排序的事务是否都一一解决,确定都已妥当,再把它们依次勾掉。
我随手放了一首蓝调,温柔轻缓的旋律飘荡在浸透在深夜寒意逼仄的空气里,小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两瓶酒。
我关上了冰箱。
整个公司大楼连保安和保洁阿姨都走光了,夜深人静,这是个适合发呆的好时机。
每天入睡前,我都会抽一段完全不受打扰的时间,回想我一天内完成的所有事情,反省每一个做过的决定,确保自己没有犯错,或者,更现实一点来说——尽可能少得犯错。
因为我肩膀上扛着许多人的生计,我不敢有丝毫马虎懈怠,生怕自己一个行差将错,将多年的努力全部付之一炬。
许多时候,我也并不像表面那样叱咤四方、风光无限。
更多时候,我身不由己。
越是站到高处,越是清醒地认知到我作为一个个体的局限和无能。
我独自靠在椅背上,静静坐了一会儿。
随后我站起身,开始思考最后一件事,到底是留在办公室过夜,还是回家?
留在办公室当然没有问题,淋浴室、换洗衣物、枕头被子等等一应俱全,还可以避免明天早上碰上早高峰塞车,一来一回至少节省一个小时在路上的时间。
若换做平时,我并不会在这两个选项内过多纠结。
但如今我家里多了一个人……
虽然我并不知道秦烬会不会在家等我,大概率是不会,但我的确会考虑是否不应该长时间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
养只狗我都得每天溜,何况秦烬那个大活人。
但我意识到我已经站起来,在思考的间隙本能地开始收拾东西……
原来明明还没有得出答案,身体已经替我提前做好了决定。
既然如此……那好吧。
我将随身物品拿好,锁好门,走出办公室。
我的办公室与外边的区域是隔绝的,所以在打开门之前,我并未曾料到还有人留在这儿。
我着实吓了一跳。
对方就坐在我办公室外的长椅上,没有开灯,整个人完全浸没在黑暗中,见我推开门,他站起身,很自然地说:“忙完了?”
秦烬居然还没走。
我懵了片刻,大脑停滞。
秦烬见我没反应,冲我示意道:“走吗?你车停在下面的车库?”
我皱了皱眉,冷声问:“你想干嘛?”
秦烬注视着我,他比我高小半个头,这样看着我的时候就会让我产生一种居高临下被他审视的错觉,接着,他放缓了声音道:“我等你一起回去。”
这句话可真奇怪,奇怪得不像是能从秦烬嘴里冒出来的。
简直……仿佛一个落寞的妻子对她晚归的丈夫说出的话。
我差点没气笑了。
“你凭什么认为我今天就一定会回家?”
我说:“我要是今晚住在公司,你是打算就在我门外坐一宿?”
他虽一时并未作答,但我从他的神情中解读出他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
我无言以对。
我确认他那被撞坏又完全死机停工三年的脑子可能还没完全康复,显然有点什么毛病。
既然秦烬在,倒也省得我亲自开车。
平时司机白天会来接送我,出差跑长途我会提前跟他打好招呼,而像是到了这么晚的点,我没通知,一般就让他正常时间下班了。
我本来想回家简单洗漱一下就睡了,又想起秦烬估计跟我一样,晚上什么都没吃。
不是,我管他这么多干嘛?
可能是加班加久了脑子不太清醒,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朝正开着车的秦烬问:“你要不要吃夜宵?”
秦烬:“你想吃什么?”
我忍无可忍地道:“说了多少次了,这种小事别让我拿主意,随便!”
秦烬:“但中午你也跟我说随便,结果我给你带的东西你也并不爱吃不是吗?”
哟,原来你自己也知道啊。
我:“那是你做得烂,我没把盒饭拍你头上就算客气的了,你还有脸提?”
秦烬默了片刻:“有多难吃?”
我:“……”
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你做的东西,你自己都没尝过吗?”
秦烬道:“今天时间赶,我就只做了一份,都给你了。”
我简直傻眼:“那你中午吃的什么?”
“泡面。”他道,“你昨天不是买了包出前一丁吗?我以为你是留给我的。”
好家伙,他真的是狗吗,我还需要特意给他买狗粮的?谁告诉他泡面是给他吃的?那是我的生命之源!
意识到家里存料所剩不多,尤其是泡面没有了之后,而我也暂时不太想接受秦烬厨艺的可怕荼毒,我们决定在外面找个摊就地解决一下夜宵问题。
秦烬把车开到了以前我们学校旁边的一家面馆楼下,小店面幽幽亮着灯,三两个学生聚集在旁边的露天烧烤大棚内,这附近全是小吃一条街,即使已经到了深夜,空气中仍飘荡着一股浓郁的食物鲜香的气味。
我有些讶异秦烬居然会把我带到这里来,因为在以前,他应当是从来不屑于出现在如此平民而廉价的地方的——
“秦烬”这个名字,只是活在这些晚上吃着麻辣烫、一边八卦一边喝啤酒的学生们口中的传闻。
他从不存在于现实,鲜少踏临凡间。
停好车,我们走进面馆。
面店的店主还是以前那个,只是脸上褶子多了些,他见我,却并没有认出我,只是笑呵呵地道:“两位贵客,刚下班呐?吃点啥?”
我要了一碗紫菜馄饨,把菜单推给秦烬,秦烬说:“跟他一样。”
“好嘞,馄饨两碗。”
“你们这些大老板呀,也真不容易,这都几点了。”
我忽然觉得挺神奇,明明曾几何时我也是个学生,来这家店吃过几次面,可现在店主看我们第一眼,出口叫的却是“贵客”、“大老板”了。
大概气质真的会将一个人全然改变,不过短短四五年时光,我却再也回不到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去了。
那时的我大概也不会料到,我和秦烬的位置会在日后彻底掉了个个,如果我想,如今我甚至可以给他套上项圈把他带到老同学面前溜达一圈,但秦烬或许会拒绝,会觉得丢面子,那么我还可以威胁他——如果他不答应,我就把他赶出家门,叫他去外面喝西北风,但他总不能上街去讨饭,所以只能求我不要把他扔掉。
……不如找个机会,去给他定做个项圈吧?
牛皮的最好,质地软一些,纹路细腻,黑颜色的。
再弄一条银色的铁链,只要用力一拉,他的喉咙就不得不缩紧,露出一段优美的弧度,费力地吞咽时凸起的喉结上下移动,锁链在震颤中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声……
第8章 不穿衣服给谁看?
馄饨来了,我停止了幻想。
冒着滚滚热气的微咸汤汁顺着口腔流入腹中,带起一股由内而外的暖意,薄薄的馄饨皮入口即化,一口咬下去是汁香四溢的虾仁内馅,软嫩弹牙。
我忽然有点感动——
不容易,两天来,我终于吃到了点正常的食物。
可能是被秦烬那一言难尽的料理水平折磨怕了,一碗朴素的馄饨我竟然都觉得出奇得好吃。
我和秦烬到家时已经接近零点了。
到家之后我就懒得管他了,把他丢去地下室。
我的卧室和书房都在别墅的二楼,他无论如何也打扰不到我,这也是我刻意让他住地下室的原因之一,我并不想大晚上起夜还能碰见他,怪惊悚的。
在这过去的三年里,我多次梦见他已经死了,有的时候若是我在梦中意识还稍微清醒,我甚至能想起他是个植物人——
某一天,也许是因为医院意外停电、也许是因为呼吸机质量不佳出了故障、也许是因为护工在半夜突然发起了神经病提着菜刀变身变态杀人魔……躺在病床上无力动弹的秦烬就这么死得猝不及防、悄无声息,等我赶去医院的时候他人都火化烧成一坨灰了。
事实上,在我年少轻狂,刚刚同他分手,尚且心火难消、忿忿不平的那段时期,我经常默默诅咒他出门就被撞死,喝水被呛死,吃饭被噎死……
结果没过多久,他真的差点被车撞死,变成了植物人。
……好吧,这也的确出乎了我的意料。
虽然前男友的确很讨厌,但我自认还不至于这么恶毒,真的要他去死。
在奇怪的地方心想事成了,我担心他半夜来朝我索命,那我可担待不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前想了些可怕的事情,明明很累了,我却在巨大的床上辗转反侧,越滚越冷,越躺越清醒,数羊数到一千二百零七。
最终我无计可施,暴躁地坐起身,抓抓头发,披上睡袍走出去。
走廊里静悄悄的,墙底下亮着一盏小小的夜灯,无人,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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