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玉记 第5章

作者:溯痕 标签: 近代现代

看的次数多了,闭上眼他都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长得什么模样。

自然,也知道那座合葬的坟。

然而总有些事情,是他预料之外的。譬如此时此刻,他看着不远处那座坟,却没有找到沈珏的身影,只是那座合葬的大坟旁多了一座新坟。

南衡的脸色陡然苍白。

沈珏就躺在里面,正是夕阳落山的时候,他知道外面火烧云绚丽耀眼,但是那些美丽跟他毫无关系了。

他在湿润的泥土上躺着,觉得松松软软,很舒服,堪称惬意。

真的很舒服,土地是每个生命最终的归宿,况且身边的坟茔里躺着的,是自己的亲人。

若干年之后,将来他的尸体会化为泥土,经过暴风雨的冲刷,和旁边的土地里,亲人的尸骨混合在一起。

他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沈珏闭上眼,抬手没有犹豫,一把从胸腔里取出了那颗妖丹。那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所以他来到这个世间,以人的方式活着。

然后他捏碎了它。

“沈珏!”恍惚中一声暴喝,仿佛雷霆之势,唤醒了他的迷茫。

沈珏睁开眼,看他的帝王在他身边,月白的袍子沾满了湿润的泥土,连头上也是黄泥斑斑,从来没有过的狼狈。沈珏看着,便突然有一种微妙的快活,这种快活带着一种恶意,心想,你看,你也有今天。然而他又觉得亲切,仿佛此刻是他们相识以来,贴的最近的时候,就贴在心尖尖上。

然后,沈珏像个天真的孩子,露出一种稚拙的神情,用嘲笑的语气,轻声对他说章“我不跟你玩了。”

——我不跟你玩了。

或许是他笑的太开怀,也或许是这句话太让人震惊,南衡失神之下,忘了继续施法护他性命。

于是他怀里的人一眨眼便回到了狼的形状,无声无息的死去了。

——我不跟你玩了。

沈珏跟着黑白无常,顺从地进了地府,其间他连头都懒的回一下,再也不愿意看那个失魂落魄的神仙一眼。

他跟着黑白无常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片红色的花海前,每一朵花都疯狂地绽放着,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鲜艳欲滴的花海中站着两个人,望着远远走过来的他,不约而同的伸出手。

他认出了他们,连忙跑了过去,脚下欢腾起来,笑的眼角都有了细纹。

这个世上有辜负的人,就会有怜惜的人。

第二章 他的王

沈珏从未想象过地府会是怎样光景。

很久以前,得知伊墨曾闯入过,他好奇问起地府的模样,是否如传说那般阴森可怖,是不是真有十八层地狱日夜不休的忙着剥皮熬骨。他那时童心犹在,对万物依然有着十分好奇。然伊墨彼时仍是生灵,不曾迈过黄泉路,只在外城打了个转就回去了,自然也无法彻底解惑。他只是一时兴起才有此问,却不知很长一段光阴里,伊墨耿耿于怀——活了两千多年的老妖怪,却不能对自己孩子无所不达,他认定这是奇辱。

见到了传说中的黑白无常,沈珏却没有了好奇心,顺服的被黑白无常拘着踏上黄泉路,沈珏听到身后传来低吼,“沈珏!”

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连名带姓的唤他。

——“沈将军。”是在朝堂上,帝王端坐在高远王座之上,语调低沉威严,咬字清晰。听不出喜怒悲欢,没有好憎喜恶。

——“狼崽子。”是在书房独处,身边服侍的人一个也无,他常常这么唤他,紧随其后的是“乏了,江林城的梅汤去取一碗来”……如此种种,他的法力都耗费在这样琐碎的事情上。

——“小畜生。”是极少用到的称谓,每一次响起几乎都在层叠垂落的帷帐里,乱糟糟的丝帛锦衣中。明明是贬辱的三个字,卑贱的称谓,伴着此情此景偏偏变得悦耳动听起来。

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连名带姓的唤他。

随着相伴的时间越久,两鬓开始花白,连称谓都逐渐略去,他知道想要的都在——江山稳固,四海升平。以及江林城张家的梅汤、沐源城王家的炖鸡、他喜欢的卤汁豆腐、合县糯糯的小丸子……御书房里常常有千里之外的吃食和小玩意儿;还有一只越来越迁就他的狼。

若是夏季,通体乌黑的巨狼便卧在龙案旁的罗汉榻上,身下是外邦进贡的冰丝软帛,世间无二的物什,也不过是黑狼身下的一块垫布而已,那时御书房里填满冰砖的金柱散发着浓浓寒气,他穿着秋袍伏在案上批阅奏章;若是冬季,他便赤脚踩在脚榻上,因为黑狼会卧在那处,用自己柔软的肚皮和毛发,将他捂个暖暖和和。

已经不需要去特意呼唤,也无需嘱咐,仿佛自己的手指一样自如的存在。

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连名带姓的唤他。

甚至弥留之际,他也只闭着眼,唤了一声“小畜生”。

他说章“小畜生,别忘了你答应的事。”

他唯一的儿子,如今的九五之尊也只能站在一旁,无力的看着自己父王大限将至,虚弱的仿佛一缕幽魂,连呼吸都是断断续续,只是努力抬着手,仿佛要抓住什么。

那是只苍老的手,缀着深深浅浅的老人斑,松弛的皱褶层层密布,青紫的血管脉络仿佛为了这最后一点的生命力在奋力挣扎,暴突而起。

而后那只手被握住了。

暴突的血脉瞬间平复下来,在年轻的手掌摩挲下变得温驯。

从未老去的将军俯身,凑近老朽之人耳畔,语调是太子从未听闻的温柔。

“放心去吧。”

他面上并无悲伤,平静又温柔,如是说章

“你是我的王。”

老朽的帝王闻言睁开眼,溃散浑浊的眼神刹那间明亮逼人,仿佛年青时那般锐利。他盯着将军,片刻后哼了声,紧了紧他的手道章“走了。”

重又合上眼,阖然长逝。

“沈珏!”

身后又是一声断喝,是怒极的声调。身侧的黑白无常都顿了一下,而沈珏没有停下脚步,更没有回头。也无需回头。

他的王已经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