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南
半晌,吐出“断袖”一词。
容落云转脸望来,笑意和煦,轻轻点一点头。红巾翠袖非他所想,天地之间,他也只与霍临风纠缠一截断袖罢了。
凭他的心性,这桩情事绝不该宣之于口,但如今,斯人远去千里,他落个睹画相思的下场,够辛苦了。
胸中那一汪酸水儿越积越多,要涨死人,即使死不得,也要沤断了肝肠。故而旁人提及,他不回避。旁人察觉,他不掩饰。旁人明晃晃地问,他便赤裸裸地答。
容落云离近些,抬手抚上画中的脸庞,想问一句——你到家了吗?
此刻院中,扑来一只灰羽豆眼的信鸽,雨季飞去长安,住到今时今日才归来。小东西盘旋片刻,循声至窗外,掠过陆准朝容落云飞去。
探指接住,容落云解下鸽脚的字条。
纸上仅有几字,读罢,眼底却遽然一惊。
……
“少爷,怎恁多人!”
“吁!”霍临风勒紧缰绳,纵马驰骋多日,出了关,不眠不休终至塞北地界。前方便是城门,遥遥一望,似乎挤满了百姓。
本想先去军营,见状,他说道:“走,过去看看。”
愈走愈近,隐约听见百姓的呼声,一到城门口,所有人列道两旁,让出一条宽阔的路来。把守的侍卫齐齐抱拳:“恭迎小侯爷归塞!”
霍临风未来及出声,大片百姓也跟着喊道:“恭迎小侯爷归塞!”
好大的阵仗,小侯爷抹把脸,一路风尘唯恐有损英俊。他唤来守城门的总兵,道:“大伙儿的心意我领了,尽快疏散,我先去一趟军营。”
总兵禀报:“小侯爷,侯爷在府中,吩咐您先回家去。”
霍临风微怔,他爹一向是轻伤不下火线,难道伤势加重?再不敢耽搁,挥剑作鞭,立即奔向定北侯府。
沿途的样子变化些,垂髫小儿长高了,卖饼的老孺佝偻得更甚。
走时恰似昨日,如今归来,又仿佛经年已过。
及至侯府外,霍临风下马飞奔,跨进门槛便刹停脚步。塞北冷了,守门子的老管事竟穿上小袄,揣着袄袖,立在门洞正对着他。
那身后,丫鬟小厮,马夫花匠,三五老眼昏花的嬷子。人那般齐整,擎等着,打长安的旨意一下,日日干完活儿便这样等着。
霍临风破天荒的,有点怵:“我回来了……”
不知谁先唤一声“少爷”,哭腔,唱大戏似的。众人蜂拥而来,丫鬟们晓得避嫌,那嬷子管家,仗着资格老年纪大,将他好一通揉搓。
腿脚麻利的,一溜烟儿去内院报信,各屋都准备着接风。
霍临风被簇拥着,穿过前院,一眼看到围廊边的玉兰树。他脚步未停,进头厅,直出旁侧小门,一口气走到了正院厅堂。
圈椅中无人,霍钊平日喜欢坐在这儿,擦剑读书,唠叨些教诲他的话。他打开桌上的漆盒,里面豆饼、蒸梨、糖渍花片,都给他备好了。
霍临风匆匆离开,过垂花门,瞧见垂莲柱上的铃铛。梅子不知何时来的,说:“入秋风大,夜里铃铛一响,夫人总是惊梦。”
回回披着衣裳出来瞧,回回都落空。
霍临风心头忽酸,一跃,将铃铛拍得响起来。
他飞奔进内院,佛堂外,白氏袄裙玉簪,攥着帕子立在屋檐下。“娘!”他高唤一声,冲过去,张臂将白氏一抱,顾不得有失体统。
白氏捶着他的肩:“休要胡闹,快放娘下来。”
霍临风松开手:“娘,我回来了。”他仔细端详,男儿家,满腹关怀之语不好意思说出来。
蓦地,瞥见北屋窗内闪过人影,他问:“我爹在房里?”
白氏说:“快去瞧瞧罢。”
霍临风闻言便去,一进屋,看见霍钊坐在榻边,未戴冠,外袍披着,俨然是养伤的状态。霍钊亦抬眼看他,无论伤情如何,那双眸子总是凌厉得分毫不减。
父子俩大半年未见,沉默相视,冷静得令房中结冰。
良久,霍临风走到霍钊面前,屈膝躬身,以小儿姿态扶住霍钊的双膝。他仰起脸,知道父亲最想听的是什么,掏出兵符与军簿,簿上记录阖军人数,水陆骑射等类别,以及各处用兵的情况。
他道:“未曾懈怠,彻行己任。”
霍钊阅罢,大手抚上霍临风的肩,说了第一句话:“红巾已备好,明日挂帅策军,此战由你全权负责。”
霍临风应道:“是,属下领命。”
未有一字关怀,亦无半句衷肠,只有一道不容违抗的军令。霍临风晓得,所有等候与担忧,大概都在凭窗的偷偷一望里。
谁料,肩上的大手轻移,拍拍他的脸颊。
霍钊吐声:“瘦了。”
这厢倦鸟归笼,那厢蠢蠢欲动。
数千里外的无名居中,火星针眼儿大,纸条渐渐燃成一撮灰烬。容落云坐在榻上,裁纸蘸墨,就着倾泻进来的日光轻轻落笔。
相隔十数年,他要重踏长安。
写成两字——求见。
第72章
难得未燃香, 房中清清爽爽的, 明面处的物件儿也都拾掇过。窗前,一只小包袱搁在榻上, 敞着口, 里头装着两身衣物。
容落云蹲在矮柜那儿, 寻两瓶药膏,一并塞进包袱之中。他坐在榻边清点, 耳廓稍动, 眼都未抬地说:“偷偷摸摸做甚,出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