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南
霍临风抿唇颔首,原以为朝廷与江湖泾渭分明,未料还有他霍氏的一席之地。攀谈许久,刁玉良人小鬼大,临走竟意味深长地拍他肩头。
他再一抬眼,台上恰好止战,邹林打赢八人收鞭待命。
紧接着登上一位公子,雪白衣裳俊秀脸儿,两手执一双银钩,甫一登台便引人捧场。陆准立起身,瞧见心肝肉一般,切切地唤了声“阮倪”。
容落云本低着头,闻声抬眸一笑,想到三千两押在阮倪身上,可不比心肝肉更要紧?这时刁玉良冒出来,奉上小册:“二哥,那人叫杜仲。”
容落云暗暗跟着念,杜仲……其味甘,其性温,不知是否人如其名。
他拿一只兔肩紫毫,帮刁玉良写下“杜仲”二字,搁了笔,望见那杜仲在树下乘凉。而台上阮倪连胜四人,擎着银钩翻飞进退,眨眼间便可穿喉破肚。
陆准目不转睛,仿佛在看一座打斗的金山,时而拍掌叫好,时而高唤“阮郎”。随着阮倪使出绝招“银钩断命”,他奔至鼓前亲自击鼓助威。
最终,阮倪连胜七人,抱拳向陆准遥谢。陆准赞赏地说:“皆道阮郎的银钩最无情,果不其然,哪日你我交手,可别扎得我肠穿肚烂。”
阮倪道:“三宫主过谦,届时还请三宫主手下留情。”
亲热几句,陆准将鼓槌一扔,返回座上观战。比试者还余十三人,一道黛色身影从天而降,落实旋身,乃昨日崭露头角的新秀。
众人仍未知其名,霍临风便自报家门:“在下杜仲,烦请赐教。”
来人挑战,他拔剑相对,使出一套剑法。草草十招,胜了。众人忆起昨日初战,似乎皆是十招定局,又来一人,仍是十招,哪怕十招未赢,依然用十招反复打击,直至对方溃退。
玉连环拼凑八成,容落云凝神在手,却动弹耳骨监着动静。剑风可闻,四下哗然亦可闻,段怀恪忽而说道:“这杜仲只用十招,是提防被看出门道,还是不屑于展露?”
容落云终于抬眸,静观片刻,被对方的剑法牢牢吸引。仅十招,反复使用却无人能破,精绝拔群。目光沿着薄刃轻移,大手,劲腰,一晃到脸上,直观对方的情态。
招式、力量、内力,皆可按捺作假,唯独情态骗不了人。霍临风眉头舒展,游刃有余的意思快要溢满为患,容落云便知此人断不会输。
可如此精妙的剑法只现十招,叫人抓心挠肝。容落云唤声“老四”,飞眼儿,刁玉良会意喊道:“杜仲,你只会十招不成?”
霍家剑法共七七四十九式,愈后愈难。霍临风挥剑稍停,答刁玉良的话,目光却翩翩降在容落云那儿。“阮倪少侠得宫主击鼓助威,在下好生羡慕。”他道,“若二宫主为我击鼓,我便多耍几招。”
若是平时,刁玉良定大骂放肆,可眼下压着雪花银,只得扭头向容落云乞求。众人屏气儿,猜测容落云将如何发作,谁料,容落云轻轻搁下玉连环,掠至鼓前,握槌敲梆,立即击出一串声响。
他微定扭脸:“耍不好,鼓槌可不长眼。”
二人分居上下,俯仰相对,霍临风抱以一笑。剑出槌敲,似是踩点相和,鼓声层层推高,广袖滑落露出细白手臂,容落云腰身侧摆,击打出波澜之势。
霍临风闻声满足,招式变化叫人目不暇接,战愈恶,声愈烈,二者配合得天衣无缝,叫人叹为观止。
陡地,鼓声震天而缥缈,容落云竟运了真气敲击,其声远传数里。霍临风登时得意:“一起上。”说罢不服者蜂拥袭来,决明剑寒光闪烁,杀得四方落败。
急急高潮时,容落云拧眉喊道:“不够!”
霍临风余光扫去,劈出藏掖的绝招。金光火星漫天,四柱折断虎首崩裂,众人伴着硝烟震飞远处。
容落云惊得顿住,待烟雾散去,斑驳台下只剩霍临风一个,提着剑,看着他,马尾晃荡潇洒。台面一道深深的沟壑,与他昨日留下那道纠缠纵横,仿佛花开并蒂。
刁玉良欣喜若狂:“——杜仲大胜!杜仲大胜!”
区区两日,死伤难计,终于决出三人。段怀恪宣布道:“明日卯时,杜仲、邹林、阮倪,三位少侠请到不凡宫叩门,阖宫弟子亲迎。”
尘埃落定,人潮一寸寸散开,颇为鼎沸。霍临风收了剑,踱到边缘距击鼓台很近,恰好平视容落云的衣摆。他仰起面:“谢宫主为我击鼓。”
容落云垂眸看他,淡淡道:“无妨。”
说罢再无话,一个下比武台回客栈,一个下击鼓台回宫。各蹬马,分道南北,徐徐迎面咫尺擦肩。
容落云背着晴日熔金,神情好似别了萍水相逢。
霍临风亦未贪看,只默道一句——后续无穷。
第12章
霍临风吃了许久青菜豆腐,杜铮偶布一桌炊金馔玉,叫他好不习惯。
酱糟的肘肉伴辣子碟儿,沉李浮瓜解杀生躁郁,糖渍藕,拼银鱼鹅掌……统共七八碟。杜铮斟酒,喜洋洋乐陶陶地说:“少爷快吃,这顿是掌柜请的。”
霍临风已然在啃鹅:“掌柜?”
“是呀。”杜铮朝房门一努嘴,“精明着呢!”
眼看霍临风入不凡宫,是板上钉钉的事,掌柜自然不敢得罪。非但不敢得罪,还要尽心伺候,搏个好脸儿。
鹅掌鲜香,霍临风啃完又吃酱肘,却只薄唇皓齿咀嚼。他锐利双眸散了光,懒懒睁着,周身倨傲告退,弥漫起一股人困马乏的气质。
刚经历过激烈打斗,全然放松便这般遁入虚空。杜铮念叨“天灵灵地灵灵”,提醒道:“少爷,蘸点辣子呀。”
霍临风听话地蘸一蘸辣子,哪怕蘸多也无甚反应。杜铮凑来,糙手为他捏肩,试图将散了的魂儿揉捏拼合。许久,一盘肘肉几乎吃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活了活了,杜铮伺候得更卖力,探身一瞧,似乎仍有点呆。他从瓷盆中捞一颗水湃的青桃,沥干递上:“少爷,解解腻,你在琢磨什么哪?”
霍临风接住,无澜道:“容落云。”一口咬下去,酸得何止回神,便是僵冷的死人都要被酸活。他将桃子一扔,急急衔了片甜藕。
杜铮问:“少爷,你想容落云做甚?”
那匪首自然没什么好想,霍临风只是纳罕,容落云为何不归还帕子?都两日了,话也说过,怎的始终闭口不提?莫非,容落云当时根本没捡?
杜铮说:“许是他喜欢,留着了。”
霍临风冷哼一声,容落云先奸后杀都做得出,不定顺手牵羊多少闺中巾帕。何况胞姐乃青楼花魁,恐怕裙钗们的肚兜都攒够了。
也罢,那白果灰帕本就是意外所得,失了许是注定。他又啜饮鱼汤一碗,叫这甘旨肥浓的一餐填补满足,取剑临窗,要擦擦两日来的血污。
鹿颈皮在小包袱中,霍临风探手一翻,翻出五六条绣花描草的帕子。亏他念叨半晌,这儿竟藏着许多。
杜铮见状大惊,嘴叫辣子蛰红,脸面涨得更红。撂下碗筷,飞扑过去一把夺了,捂在胸口不敢瞧霍临风的脸色。霍临风抱起肘来,刻意挖苦:“你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