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八鹿
商珉弦的院子里除了大片的月季,还有几棵桃树,是晚熟的品种,秋天时节,桃子正好成熟。
这天下午,商珉弦带着庄清河到树下,想给他摘一个桃子。他挑了半天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看起来最甜的。
小孩子都会觉得小小的东西是自己的,庄清河看到商珉弦摘了大桃子,就自己把旁边的小桃子摘了下来。
商珉弦以为他是喜欢那个小桃子,没说什么,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到院子后面的一个水龙头前面把桃子洗了。庄清河学着他的样子,把自己的小桃子也洗了。
两人坐在廊下吃桃子,庄清河张大嘴准备咬的时候,商珉弦突然听见咯嘣一声脆响。那不是桃子被咬的声音,像是骨头卡住的声音。
庄清河微微张着嘴,眨巴着眼睛。非常淡定地把小桃子放到腿上,然后用两只小手把脱臼了的下巴送回原处。他长了教训,不再大口咬,而是像啮齿动物一样小口小口啃着桃子皮。
大部分时间里,商珉弦走到哪,庄清河就跟到哪。他安静又听话,像一只被商珉弦撸得没了脾气的猫,
有时候商珉弦并不干什么,只是坐在花园的月季丛中。
庄清河也就跟只小猫似的,乖乖坐在他身边。有时候,他突然就顺着商珉弦的膝盖往他身上爬,到他怀里窝着,然后睁着眼看他。
如果这个时候商珉弦能摸摸他的头,那他就更高兴了。
完全是猫的习性。
人类天生会吸吮,而寻找温情也是所有孩子的本能。一个人无论将来变成怎样穷凶极恶的模样,但是在小时候都只是一个无法抗拒温暖怀抱的幼小生物。
曾经有心理学家做过一个相关实验,把几只幼猴分别关在笼子里,每个笼子里配置两只替代母猴。
这两只替代母猴都是用铁丝网制成的,只是其中一只用柔软的毛巾布包裹着,另一只则是铁丝裸露。
心理学家只在铁丝母猴身上挂上奶瓶,以此观察幼猴的表现。
结果发现,幼猴只会在饥饿的时候短暂寻找挂着奶瓶的铁丝母猴,其他时间则和被毛巾布包裹的替代母猴待在一起。
这个实验充分说明,幼小懵懂的生命对于柔软又温暖的怀抱天生没有抵抗力。
身体接触在一 个人的生长过程中至关重要。人在最初时期都需要这样一个媒介,并与之形成强烈且稳定的联结,作为探索世界的安全基础。
商珉弦就是庄清河的这个基础,他对庄清河的影响长远且持久。
庄清河喜欢商珉弦的怀抱,不顾一切地投入进去。在他看来,商珉弦就是温情的代名词。
他因此对商珉弦产生了一种近乎雏鸟情节的感情。
十二岁的商珉弦,长了一张异常端正又泛着灵气的脸,眼中含着悲悯。这也很奇怪,从一个孩子身上看到悲悯的气质。
其实他慈悲的眉眼随了他的母亲,商珉弦的母亲出身名门,是一位很有影响力的慈善家,在国内享有盛誉。
商珉弦从小被母亲教养长大,在她的善良中汲取了源源不断的善意。
他的善良是柔软且无害的,从没有犯过他那个阶级的人在表达善良时经常犯的错误,就是高高在上的倨傲和期待对方感激的心。
商珉弦的善良没有锋芒,做任何事都那么自然,和他的母亲一样,有着近乎大地之母一般的宽容和仁厚。
仿佛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目的。
帮助和宽恕。
这样的商珉弦遇到那样的庄清河,灵魂缠绊,几乎是命中注定的事。
一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遇见一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人,除了是让他们彼此靠近,滋生怜悯和依赖,然后产生羁绊,还有别的可能吗?
第82章 他的伊甸园
商珉弦每天都等着庄清河来找他。
庄清河每次过来都给他带礼物,有时候是一朵花,有时候是一只蚂蚱。
有一天,庄清河不知道从哪逮了一只蜻蜓,他找了根棉线把蜻蜓的屁股栓起来,牵着那只蜻蜓就来找商珉弦了。
蜻蜓扑簌簌地震着翅膀飞,在庄清河手里像只迷你小风筝。
商珉弦解救了可怜的蜻蜓,把它放走了。
庄清河抬起头,看蜻蜓飞远。然后他细数着从树中漏下来的一丝一丝的日光,天空澄澈而高远。
从此,秋天就是庄清河最喜欢的季节了。
远处传来小孩儿的笑声,像银铃一串,又像一阵风刮过。那是几个十来岁的男孩儿骑着自行车,从林荫道尽头的小路经过。
商珉弦转头看着庄清河,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个人看,于是问他:“想学骑车吗?过段时间我教你。”
庄清河转头望向商珉弦,看了一会儿,又扑到了他的怀里。
树隙里透露着天空的碎蓝色,他们身上覆着斑杂游移的日光,朦胧的光追逐着模糊的影。
起风了,满院子滚动着香熟的桃子味儿。
这天,庄清河手里提溜着一只幼鼠的尾巴,来找商珉弦了。然后给他看自己手上被咬出来的细小齿痕,又晃了晃手里的小老鼠。
“它咬的?”商珉弦问他。
庄清河点点头。
商珉弦想了一下,转头对管家说:“洪叔,叫田医生过来。”
那时候的商珉弦还管照顾自己的管家叫洪叔,而这种人情味的称呼在他那场高烧之后,再也没有从他嘴里出现过。
洪管家应道:“好的,少爷,”
然后叫了负责商珉弦身体的田医生过来,给庄清河打了破伤风和疫苗。
打针的时候,庄清河坐在商珉弦的腿上。商珉弦的手掌盖住他的头,让他的脸贴在自己胸前,跟他说着话转移注意力。
其实商珉弦有点多此一举了,庄清河一点都不怕打针,或者说那点细微的疼痛并没有唤起他本就迟钝的知觉。
“知道老鼠为什么咬你吗?”
庄清河仰脸看着他,摇了摇头。
“是因为你太甜了,你是一颗小糖豆。”
听了这话,庄清河忍不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等田医生给他打完针,他还在看,然后半信半疑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手心。
不甜。
他疑惑地转头望向商珉弦,发现商珉弦笑得眼都弯了。
那时的商珉弦笑起来就像一个好天气,有种累世才能修来的仁慧。
庄清河看着他都看呆了,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
他笑得那么真心实意,仿佛对这个世道满意极了。
然而商珉弦收敛笑容,看着他嘴里缺了的那一块,觉得那个黑洞里面装满了足以压垮一个八岁小孩儿的苦难。
可是这个黑洞却因为他在笑,才被人看到。
多讽刺。
“你的牙齿……”商珉弦看着他。
庄清河闻言,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缺口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
原本该长在那里的那颗乳牙,昨晚被庄家的佣人丢在花园里。
那是一颗像食草动物的幼儿的牙齿,从来没有一点咬人的企图,估计湮进泥土后,连花草的根茎都不会咬。
可它还是被那个女人一巴掌打飞,掉到了她珍爱的那张软牛皮沙发上。
她神经质地尖叫到半夜,因为庄清河的脏血害她报废了一张沙发。
商珉弦又看到他红肿未消的脸颊,恍惚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抱着他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最后商珉弦抓了一把开心果放在他的小口袋里,说:“吃了开心果,就开心一点好吗?”
庄清河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剥开心果吃,他吃东西的样子也像不聪明的小动物,很慢很安静。
商珉弦看着他,突然说:“庄清河,你很像我的安安。”
安安是商珉弦养的一只猫。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是如何一点点产生友谊。
其实说是友谊也许不太准确,那是一种比友谊更沉重的情感,是不该存在于两个孩子之间的类似相濡以沫的感情。
庄清河的一生总是不幸,商珉弦几乎是他遇见的第一个好人。
后来庄清河在白房子里读书的那几年,听圣经故事,每每提到伊甸园,他总会想起有商珉弦在的那所房子。
疏影扶苏的秋日,满园飘香的月季,硕果累累的桃树,静谧安详的氛围,温馨烂漫的日光,细碎闪烁的光斑,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那就是他心中伊甸园的模样。
没有蛇引诱他,桃子是他自己吃下的禁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商珉弦是他的初神。
他在商珉弦那里初识了人间的温柔,仿佛灰暗朦胧的世界里看到的第一点亮色。
商珉弦的存在,犹如混沌天地里的一道惊雷。
给他启蒙,为他开智。
商珉弦有时候会弹琴,他客厅里就放着一架演奏级别的三角钢琴。他弹得很好,是他母亲教的。他也会弹琴给庄清河听,应着秋高气爽的天气,他最常弹奏的就是《秋日私语》。
庄清河有敏感丰沛的灵魂,在里面听出了很多东西,日光和鸣的秋风,不可辜负的流年,云淡风轻的辽阔。
温柔和明澈,就像商珉弦这个人。
这天商珉弦弹奏结束,发现庄清河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却突然小声叹了口气。
商珉弦闻声转头,就看到他身上的裤子肉眼可见地濡湿了。
尿裤子了……
商珉弦提包袱一样,把他整个提溜起来。庄清河两条腿还保持着弯曲的坐姿,乖乖被他拎着。
商珉弦把他提到自己的卧室,找了一条自己以前的裤子,想要给他换上。
刚一碰上他的裤子,庄清河就突然紧张兮兮起来,死死攥着裤腰不松手,发出一声小动物似的细声尖叫。
商珉弦吓了一跳,着是他第一次听到庄清河的嗓子里有声音出来,有点像还没睁眼的小奶狗被手指戳到时发出的声音。
于是不敢再动他,知道他听得懂,就说:“裤子湿了,要换一条。”
庄清河还是紧紧攥着裤腰,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商珉弦没办法,把裤子放到他旁边,然后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