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又暂时没有公事可处理,蒋荣生随手拿起一本短篇小说集,抬手拧亮了一些台灯,开始慢慢地看。

是俄罗斯原文小说,经典的阴暗深邃风格,笔墨简练且不失磅礴,描述苦难时字行间有如野兽之低贱,叙说幸福时又如同教堂里小天使们齐声歌唱的颂歌,文章辞藻就在高贵与粗野之间摇摆,呈现了这个民族本来的特质。

是蒋荣生平时认真看的类型。

他大约看了十几分钟。

在这十几分钟里,他翻书的动作不知道怎么地,比平时快了不少,一本半个指节厚的俄文小说集就见尾了。

蒋荣生捏着尾页,愣了愣,最终还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他把那本有点无聊的小说集合了起来,放回床头,再顺手把台灯关上了,拉起被子躺下,按着颜湘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让他正面对着自己。

借着窗外的月光,蒋荣生看了一会,须臾恶劣地伸手,捏住了颜湘的挺翘的鼻子。

颜湘在睡梦中喘不过气来,脸颊憋得微红,张大嘴巴呼吸,舌头微微吊出来。

蒋荣生看得有趣,玩了好一会,最后才悻悻地松手,墨蓝色的眼睛轻轻眯起,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许久以后,寂静中传来被子摩梭的簌簌声,是蒋荣生在被子里搂住了颜湘的腰。

还有一声状似无奈的轻哼:“…算了,放过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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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医生说的那样,等颜湘好一些了,能出门了,蒋荣生将一件白色开司米外套扔到床沿边,对颜湘说:“跟我出门。”

颜湘圈着空空的左手腕,神色有些迷惘,没有回答蒋荣生的话,而是仰起头,问:“你有没有看到我手上的那串链子?我一直戴着的,放到哪里去了。”

蒋荣生微微蹙着眉,想了一下,随口道:“估计是扎针的时候摘下来了。那个很重要?先跟我出去,回来再找。车在外面热着了。”

颜湘站了起来,罕见地很有些忤逆,摇摇头,“不行,我得先找到,很重要的。”

“听话。加州的明信片寄回来了,你先跟我出去找家照相馆过塑存起来。马上要下大雨了,到时候店都关门了,又要等到几时。”

蒋荣生几乎是前所未有的耐心。

可是颜湘脑子里只有那串佛珠,找不到就一直心神不宁地。

“你自己去也可以的呀。”颜湘苦着脸,“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就是我常常戴着的那一串,琉璃的,怎么会不见呢?”

颜湘皱着眉头,小声地喃喃着。涉及到跟哥哥有关的事情,他就总是有一些执拗。

那串珠子,其实是哥哥的遗物。

当年两个人分开的时候,哥哥匆忙之间从自己的手腕上摘下来,小孩的嘴唇有些颤抖着,一边叮嘱着颜湘,一边把珠子套到颜湘的手腕上,指了个方向让他逃。然后自己转身就往另外一个方向去。

套在十岁小孩儿手腕上的珠子,腕围终究是有限。后来颜湘长大了,却始终舍不得把珠子摘下,而是又去寺庙里求了几颗新的琉璃珠,一并串起来。

后来他就一直戴在左手的手腕上,很是爱惜,除了定时的初一十五的满月消磁,此外未曾取下来过。

现在左手的手腕空空如也,颜湘仿佛心也被挖了一大块似的,蒋荣生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蒋荣生眉眼间有些冷意,捏着手里两张薄薄的明信片,边缘角有些尖锐,膈着手心。他脸沉了下来:“非要找?”

颜湘点点头。

蒋荣生看了半晌,最终是微微一笑,把手里那两张明信片扔到床头柜上。

纸太轻了,没能落到桌面上,轻飘飘地沿着桌角的边缘滑落,掉在地上。

雕塑,在医院里的家人,什么都比他重要。

现在一串珠子,死物,竟也爬到他的头上来。

“好。那就找。”

蒋荣生说。

蒋荣生没有骗颜湘,说找,就真的安心让他找,最后西蒙在房间地毯的边缘和柜子夹角之间找到了那串珠子,用叉杆把它捞出来,递给颜湘。

蒋家的下人们打扫卫生也从不偷懒,所以即使是这种地方,也照样没有什么灰尘。

颜湘捧着那串珠子,用衣服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举起来,在灯光下看着幸好没有什么划痕,才戴回手腕上,心有余悸地摸摸。

西蒙任务完成,“吼”了一声撒着欢跑下大楼。

蒋荣生温和地问颜湘:“能出去了?”

颜湘:“走吧,谢谢蒋先生。”

“不用谢,谢谢西蒙吧。”

蒋荣生笑了起来,深蓝色的眼睛里像蒙了一层淡漠的阴翳。他的唇角轻轻勾起,笑得意味深长。

两个人下了楼出院子,路过东厢房的时候,门没有关。

颜湘随意往里头扫了一眼,结果就看到西蒙在里面,满嘴血,嘴里叼着一个灰色的兔头,正在用牙齿嚼着,发出咯吱咯吱的惊悚的骨骼声。

鼻尖忽地涌上一股黏腻的血腥味,那种痛苦的猩红色好像盖住了颜湘的眼睛,喉咙,胃部,反复翻涌,让他觉得很残忍。

明明西蒙和泥泥一直是朋友,就算西蒙是泥泥的十倍大,它也从来没有展露过攻击的獠牙,常常歪歪的躺在地毯上,懒洋洋的。

泥泥很活泼,它甚至还敢用爪子揍西蒙,或者躺在西蒙的背上睡觉。

一兔一狗像朋友一样相处,每天陪着颜湘做雕塑。

可是现在,西蒙嘎吱嘎吱吃得很香,喉咙里涌动着餍足的声响。

颜湘听着那声音,瞬间血就凉了,下意识地冲进去。

结果蒋荣生一把拽住他,表情算得上平静的温柔:好心道:“西蒙是个烈性犬,又有点护食,你最好别去。”

“…是泥泥吗?”

颜湘嗓子有点发抖,脸色灰白,瞳孔瑟缩着,不敢回头认。

他怕血腥。

很怕。

可是怎么看,都像是泥泥。它是灰色的,有点瘦,很亲人,是一只活泼的小兔。

起了名字就有感情了。

何况是蒋先生买回来的灰兔子。

蒋荣生笑了笑:“是啊。它帮你找回了佛珠链子,总该有点奖赏吧?训狗就是这样的,乖的时候给奖励,不乖的时候给教训,做到这两点,什么狗都能训服,对你摇尾乞怜。”

第41章

话语当中的恶劣和意指再明显不过。

颜湘气得几乎发抖,咬牙说:“…你故意的,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就是被训的那个狗。

但是颜湘想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呢?不过就是没有马上出门,不过就是耽误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他就要弄死兔子。

兔子还是他亲手买回来的啊,取了名字啊。

可是蒋荣生没有这样的感情,他始终很平淡,面对颜湘的崩溃,语调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的迷惑:“你这么气做什么?犯得着哭成这样?”

简直字字锥心。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只要取了名字……”颜湘摇头,可是余光里却看到蒋荣生低下头来。

对方的眼神并不如语调一样平静,甚至墨蓝色的眼底浮现着一抹戏谑的笑意,高高在上地带着不易察觉的餍足和轻蔑。

颜湘仿佛像被一盆冷水泼了全身,混身僵住。

他忽地明白了,蒋先生并不是不懂泥泥跟别的兔子有什么不同。

相反地,蒋先生很清楚自己有多喜欢那两只兔子,也明白自己见不得这种事情,更明白西蒙在他面前,从来没有露出过凶相。

每一处都拿捏着命门,等到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直接摆在他的面前,按着他的头看,在霎那间给予迅速的冲击,让他后脑勺忽地开始赤赤地痛起来。

颜湘想吐。

西蒙已经把泥泥的头嚼得差不多了,满地流淌着兔毛,撕烂的兔皮和隐约可见的破烂内脏,搞得地毯满是污糟,吃了有一会了,血都凝固成暗红色了。

颜湘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失神地喃喃:“你真的是很可怕的一个人。”

蒋荣生不为所动:“嗯,所以你要乖乖的。”

颜湘:“可是我是人啊,不是狗。”

蒋荣生拍了拍颜湘的脸:“你不是么?”

颜湘默然片刻,抬起头,直直地凝视着蒋荣生:“我不是的。”

是与不是,也由不得颜湘来说。蒋荣生没有反驳他,而是拉起他的手:“好了,看够了。会有人来收拾的。咱们出去过塑明信片吧。”

颜湘起初有些麻木,走了两步,忽地挣开了蒋荣生的手心,站在原地,把手背在身后,握紧了那串佛珠,转动着。

颜湘说:“我不想去。不是等一会才去,是不想去。”

蒋荣生做了这种事,颜湘怎么可能还能心平气和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他也不要人去收拾,只想自己把泥泥收拾起来。

它阻止不了西蒙啃食泥泥,给泥泥收尸,总行了吧。

蒋荣生眉间微微蹙起:“你又欠收拾了是不是。”

话里带着压抑和警告,是颜湘最害怕也是最熟悉的语气。如果是平时,颜湘马上就低头认错了。

但是现在,颜湘不想这么做。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是真的不想被当狗一样教训,也许是心里总归是忿忿不平,故意作对。

也有可能是蒋荣生这段时间真的对他很好,让他不知不觉地,没了顾忌。

颜湘甚至敢从蒋荣生的手指心抢过那两张明信片,捏在手里,看了看。

白色的硬纸,边缘锋利,背面印了红色的圣诞老爷爷坐着麋鹿拉着的马车飞向蓝色的月亮,上面还有细细的闪粉,就像很久以前他们在加州海边坐的过山车,是一样的幸福。

只是明信片的左下角沾了一点血迹,很浅,几乎可以忽略。

蒋荣生没有动作,低头,墨蓝色的眼神不疾不徐地落在颜湘的脸上,从容又淡定。

像是在看颜湘想要做什么。

然后颜湘就抬手,把自己写的那张明信片从中间,撕掉了。

随着纸被撕开两半的动作,空气中发出很轻的“刺啦”一声,像一把刀插进了心脏上方,空空荡荡却又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