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岛不见旧时风 第61章

作者:林子周 标签: 校园 正剧 近代现代

“妈?”她抹掉泪水,终于清晰起来的视线中,阿妈的裤管子里淌出了一行鲜血来。

鲜血流进了浓稠的黑夜里。

这浓稠的黑夜漫长得像完成时态的死亡,永远不会过去。

县医院病房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

阿妈醒来了。

泳柔呆呆地坐在床沿。

这次是谁死了?是她的弟弟,还是妹妹?

医生问,到底流产过几次了?阿爸嗫喏地将次数说了。

原来这件事长久地发生着,她从来不知道。

他们都走了。病房里只剩几张空床,半扇窗的夜色,还有她们母女两人。

阿妈的面色白得像纸,嘴唇干燥发灰,缓慢地眨着眼睛,终于看清了她坐在身边,好半晌,母女两人在永恒的黑夜中寂寂无言,阿妈忽然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脸。

又过了半晌,阿妈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该去睡觉了。明天还要回学校,还要复习。”

太静了,静得母女两人每说一句话,都像是空气中有一把刀子在刮。

她们的声音哑了,因此刀子是钝的,凌迟一般地刮着。

泳柔说:“妈,你也想要个儿子吗?”

香妹摸着女儿的脸,哑着的嗓音细得像一缕悲怆的轻烟,“妈有你就觉得够了。妈是怕亏欠了你们方家。”

泳柔泪如雨下。为何是“你们方家”?她觉得自己被阿妈撇下了,也觉得阿妈好似无依无靠的风中芦苇,母女两人各自孤零零了。

“这叫什么亏欠?有个儿子就那么好?到底哪里好?”

“妈也不知。想来想去,不是对不起你爸,就是对不起你。妈好难做,你原谅妈。”

她没法与自己的母亲谈原谅。

“医生说,最好不要再怀了,太伤身体了。”

香妹没有答话。

她有些着急,流着泪问:“你还想继续?”

她的目光飞速梭巡着阿妈眼角眉梢每一丝细微表情,眉毛愤懑地扭紧了,等不到回答,她又再逼问:“你到底想不想?”

香妹终于也流泪了,手无力地垂下去,无声地摇了摇头。

母女两人哀怆地对视了许久,泳柔俯下身去,手臂圈住阿妈的肩背,将阿妈抱在怀里。

“以后再也没人能逼你了。你有我。谁也不能逼你。”她拥抱着虚弱的母亲,手臂上越用力,心底里就越坚硬起来,她有了必须要保护的,她要变得坚不可摧,她什么都不怕了。

“我会考上最好的大学,会赚很多钱,还会懂很多事,比他们所有人都懂得多,比他们所有人都走得远,到时候,谁也欺负不了我们,谁也欺负不了你。”

阿妈只是说:“下周就要考了。你复习好了没有?”

她用力地点头。

阿妈的嘴唇实在太干了,她起身出去打热水,未来得及擦掉的泪干在脸上,只剩其中细微的盐,她能感受到它们在肌肤间干燥地凝结着,一切清晰毕现,疼痛,泪水,以及因这一切而滋生的决心与勇气,一切都清晰毕现。

阿爸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他从灵堂回来了,父女远远地眼神交锋,她毫不退让,笔直地朝他走去,他说:“阿爸先送你回去睡觉,天亮了,你就回学校去。”

他在向她求和。

她冷冷地看着他:“等天亮了,我自己回去。你以后别再逼我妈。”

言毕,她提着热水壶绕过他身旁。

这一刻,她感觉到他的某一部分在她的心里死去了。

他不算是一个糟糕的父亲,除了他日复一日地背着她蚕食她的母亲。

哪天她会再次与他相安无事的,又一起坐在桌边吃饭,坐他的摩托后座出门,但那一部分的他已经永远死去了,或者说,从这一刻起,她以某种方式,与过往的一部分自己彻底决裂了。

摆置热水机的角落里有一个简陋的洗手盆,上方嵌着一块碎裂了一角的镜子。

她俯下身去,用力搓洗掉了泪水蒸发留下的盐。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

算得上长大了吗?三年时间刻刀般雕琢出她近似成熟的轮廓。

天一亮,她就要回学校去,下周的这个时候,高考就已经结束了,随后呢?她会去哪里?这座护佑了她18年的岛屿,此刻躺在她的脚下,变成碎裂了一地的水晶球。

她感到自己一刻不歇地往前走着,天一定会亮的,这世上没有哪个黑夜可以永恒,哪怕要赤着脚,踩着脚底下的玻璃碎片,走过长长的路才能抵达朝霞。

44.尾声

后来,泳柔总是梦见高一那年,周予亲手做的那座小岛模型。

在梦里面,她也变成一个小小的粘土人,走在那些亦真亦假的小道上、沙滩上,走在自己的年少记忆里,辨不清脚底下的到底是粘土还是真正的砂石,仔细地辩着辩着,一眨眼,她又感觉自己高高地站在一旁,俯视着这个岛屿,俯视着自己曾经的生活,看见小小的粘土泳柔飞跑回家,看见还未老去的阿妈阿爸。

然后闹铃响,她醒过来,大都市的公寓房间内墙壁暖白,床边木地板上铺着柔软的绒毛地毯,是她依照回忆中样式购置,另一侧床头柜上的实木台灯没有关,想也知是晚归的人把灯开了就不管不顾地沉沉睡去,她探过枕边人的身子去拧开关,身下的人轻微动了一下,闭着眼睛喃喃说,你起了?

她索性再躺下来,拥住对方的背,用脸贴着对方的肩窝。

她说,我又梦见小时候的事。

半醒的人应,嗯,人老了是这样。

她骂,有些人真是一辈子学不会说几句好话!我走了,开庭去了。

对方拽住她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不让她走。今天有什么案子?有凶杀案吗?

没有。有欠钱不还,离婚纠纷,劳务纠纷……

噢。

噢什么噢!听起来鸡毛蒜皮,但对当事人来说,这都是天大的事。

嗯。我支持你,方大法官。

你呢?昨晚的手术成不成功?

当然成功了。

你真厉害。她摸了摸对方在被窝中睡得温热的耳朵。

又不是我主刀。

再过几年你就能主刀了。

嗯,再过几年你也能办上凶杀案了。

她不再理会睡意浓厚的胡言乱语,在对方耳朵上吻一吻,起身离开了被窝。

她走出卧室,推开起居室的窗,城市的风是热的,上海今日刮南风,她回忆起自己的梦,若风从南岛来,要吹过多少片海域呢?

想来也不远,只跟她走过的路一样长。

这样一想,她觉得这风闻起来有些陈旧,好像是从许多年前吹来的。

梦果然如人生逐渐回望。

记忆力强大如她,近来有时也开始回忆不清年少时候的某些细节了,远方那座曾经是她的整个世界的小岛,而今回望去,变成一座梦中的模型。老家盖了新房,前后几年加起来,她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因此在梦里,她总还以为自己是睡在大排档楼上的旧房间。

2013年夏,8月底,她离开了南岛。

细姑比她走得更早,这一年高考结束不久,细姑就到香港去寻新住处,准备博士入学,送别时候她流了眼泪,细姑拥抱她,在她耳边说,小朋友,我们去更大的天地里见。

方细搬离教师公寓,是在6月的某个晴天,那日天光很好,照得一切透亮,大件的行李已提前搬走了,她收拾了最后一些细碎物件,拉一只行李箱下楼。

虞一在楼上阳台目送她。

“方老师!再见!”

她回身仰起头望,楼上的人笑嘻嘻地冲她挥着手,见她停步不走,又大声冲她喊:“怎么不走了?舍不得我?”

方细拿手机打电话给虞一,眼见着她在楼上接了。

“喂?方老师,落东西了?”

“没有。我是怕你再用这种整栋楼都听得见的音量大喊大叫。”

“噢。”电话那头故意压低了声音,重又说道:“怎么不走了?舍不得我?”

方细笑着说:“我有时是对你有点异样的感情。”

“什么时候?”

“比如……我妈妈忌日,你拥抱我的时候。”

电话里静了片刻,虞一俯身在阳台栏杆上,两人远远望着对方,嘴角都挂着笑。

“这是告白吗?”

“只是告知。”

虞一大笑起来。“还会再见吗?”

“也许吧。”

虞一目送着,看见日光落在远去的人身上,她从此在她的记忆中都像这般,闪耀着,坚定地往前走着。

同样在这个夏天离开了南岛的,还有小奇一家,丽莲姐在城里盘下一家真正的潮流美发店,带着她姐弟两人搬到城里去住了,小岛交通太不便利,未来机长的家,当然要离机场近些。

泳柔想,这样一来,南岛时尚中心不就就此消失了么!

可不尽然,县城那几条中心街道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地新开了两三家美容美发美甲店。

泳柔又想,时代果真还是在往前走的呀!

可又不尽然,她不知道,再过几年,南岛考上学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去大城市工作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了,什么美容美发美甲,这些服务于当地年轻人的业态,因为当地年轻人们都不在了,而又再次凋敝掉了。

时代往前的方式是迂折的,回圜的,似有若无地在小岛上空掠了那么一掠似的。

无论如何,泳柔和周予都始终认为,在这座小岛上,发生过最好的故事,相遇的故事,心动的故事,大笑的故事,流泪的故事。

如果故事要有个句点,那泳柔觉得,一定是高中毕业典礼的那天。

她还记得自己坐在学校礼堂的木地板上,扎在乌泱泱一片的人头里,仰头听前方台上校长讲话,校长说,同学们,从此以后,山长水远,天各一方……

这样一听,她心中满是不舍,眼中有热泪要涌出来了。

就在这样动情的时刻,响起一阵小小骚动,她伸长脖子望去,只见人群中传递着什么东西,一个班递过一个班,一个人递过一个人,每交接一次,就有一句喃喃低语,像浪一样从远方漫过来,漫着漫着,竟离她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