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酸奶和豆奶
季晨嫌他吵,反问道:“你不就是美国人吗?”
Albert纠正他:“我没告诉过你吗?我是英国人,只是在美国生活而已。”
他继续说:“我最受不了他们美国男人见一个爱一个,个个都是宝贝,天天都说爱你。其实我很向往东方的爱情,一辈子就认定那一个人。”
季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说话。
Albert继续问:“既然你爱他为什么要分开?”
“差距太大。”其实也是自己自卑。
“哪方面的差距?”
Albert上一秒还在说自己向往从一而终的感情关系,歌颂灵魂的契约绑定,下一秒就问出:“是尺寸不合适吗?”
季晨不想和他说话了,他把张盟送来的两杯拿铁全喝掉,打发Albert喝罐装咖啡去。
时间来到1月7日,领导要求8号早上提交最终结论。时间紧迫,只剩下最后24小时,无论是Albert还是季晨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们死磕方向舵会不会从根本上就弄错了方向?Albert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可能性,但最终他还是认为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又或许有什么线索他们从一开始就遗漏了?Albert决定从头开始梳理。
当天他们又见了当班机组。与上一次偶遇张盟时的态度不同,这次Albert严谨细致地同三人访谈,态度稳重丝毫不轻佻。
在江新年提到有同事以空间迷向质疑他们操作失当时,Albert第一时间就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他手指点着飞行数据提供的原始报告单:“这种说法不成立。你们看,如果机长第一次修正轻微左倾,然后陷入空间迷向误以为飞机向右发生偏转从而踩下左舵,那么应该是先右舵工作一次后左舵工作一次。这与飞行数据记录显示的完全相反,数据是先左舵工作,然后是右舵工作。”
他们从时间上对比了驾驶舱语音记录,发现与机组回忆中的不同,在第一次褚煦梁踩下右舵的时间段里,方向舵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在发生严重左倾时,左舵才第一次开始工作,而且是呈满舵转态。
此后褚煦梁断开了自动驾驶和自动油门,右方向舵开始工作,飞机得以逐渐恢复水平姿态。
也就是说褚煦梁第一次踩下右舵的时候方向舵根本没有工作,并且在几秒钟之后自发地反向进行了操作。之后又突然恢复了正常,执行了褚煦梁第二次踩右方向舵的修正。
这个发现让他们所有人感到匪夷所思,方向舵不仅没执行飞行员的操作,反而还滞后地反向运行?
Albert若有所思,然后一言不发地拿上东西就往机库跑。季晨追上他,敏锐地觉得对方是有了什么突破性的新思路。只见Albert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又调出许多全英文的文献资料来查。
一个小时后,Albert抬头说:“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
Albert提出的推论是方向舵的伺服阀或许会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发生卡阻,甚至于产生滞后与反作用力。
他把笔记本电脑转向季晨,滔滔不绝地讲:“这篇论文里提到过军方一种热冲击测试,先是让制动器处在极低温的环境,然后再加入超高温的液压油,那么它就有可能会发生一些奇怪的有趣反应。”
“我们也可以把那个可爱又可恨的伺服阀先泡在干冰里,然后用氮气去喷它,以模拟万米高空零下四十度的低温,最后再加入超过200摄氏度的滚烫液压油。”如此极寒极热的折磨,Albert说起来两眼放光。
不过随即他又嫌弃地看看周围,表示:“不过可能要特殊实验室才能有这个条件。”显然S航的机库,完成不了这种级别的测试。
季晨正在思考怎么办,就听Albert讲:“不过我有朋友是加州大学的教授,他的实验室应该正好可以做这个测试。”
“太好了,你朋友真多。”事情又有了新的希望,季晨由衷地感到开心。
Albert心里也畅快,挥手道:“还好啦,其实是前男友,我相信他不会拒绝我这个小小请求的。”
可是明天就已经是最后期限,现在把伺服阀寄往美国,对方再进行实验,一来一回不知道得耽搁多久。
季晨不禁担忧地开口:“我们公司明天就要求出结论,你这边能不能给出建议延长调查时间?飞机的方向舵肯定是存在问题的。”
Albert沉吟片刻,说道:“抱歉,chen。我是代表波音来中国的,我的建议就等同于波音公司的建议,在没有得到实质性证据之前,我不能发表这样的言论。”
季晨理解,是他欠考虑了。每个人所处的立场不同,私下里Albert和他怎么胡乱假设都行,但要对方在没得到实验结果前就以波音专家的身份向航空公司提出禁飞建议,这确实不妥。
“其实也不用太久,如果动力控制模块真的会在热冲击试验下发生卡阻,那么将不仅仅是这一架波音737的问题。”
Albert快速在电脑上打字,“我已经向公司申请,会从总部直接送一台伺服阀去实验室。”
他抬头看着季晨,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从华盛顿州到加尼福尼亚,只需要两个小时。”
第72章
1月8日上午10点整,赵携进被叫进李总办公室。
“今晚安排B3981归队。”
赵携进赶忙汇报:“根据最新调查进展,已经排除机组陷入空间迷向的可能性,这一点也得到了波音专家的认可。所以……”
李总打断他:“机务那边跟我汇报过,包括波音来的专家也没说飞机有问题吧?机组的奖惩你按例行规定来办就行,航班计划把B3891安排上。”
赵携进斟酌着,向上司进言:“波音来的专家在着手进行一项热冲击测试,应该很快就能出结果。”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实验结果显示控制飞机方向舵的PCU会在极端情况下发生卡阻,那么意味着所有的波音737都存在这个安全隐患。所以我的建议是我们这边先暂时停飞整个机队。”
李总啪一声将手里的文件扔到桌上,厉声质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站起身,指着赵携进鼻子骂:“我都听说了那个叫褚煦梁的是你带出来的徒弟,但你维护他也有个限度!当航空公司是开来玩儿的吗!”
其实领导当久了,李总已经很少发脾气。这个位置不需要如此来树立威望,但今天的事实在太过离谱。
公司总共多少架波音737?每天运送多少货物?创造多少的经济价值?客户包机给了定金,货物明天无法送达算违约。零散航空件写明隔日达若是慢了时效,每一单都得赔钱。
这还不仅仅是明面上的经济损失,他们货运公司标榜的就是高效,赵携进一张嘴就是停飞一整个机队,公司招牌还要不要了?
李总简直火冒三丈!
“我是出于航空安全的角度,也是出于公司的利益考虑,绝不是个人私情!”赵携进情绪激动地剖白。
“根据当班机组的描述,那样突如其来的大幅度倾斜,如果不是机长处置得当,后果真的难以预料。这样的故障万一哪怕再发生一次,甚至是以更严重的形式出现,谁又能百分百保证下一个机组可以平安降落?”
他讲得言真意切,李总冷静了一些,质问道:“你怎么就确信不是机组撒了谎?”就算空间迷向不成立,也不代表就是飞机本身的问题。
赵携进摇头叹一口:“褚煦梁的性子我了解,李总您想想,尚且捕风捉影的私事他能一口就认下,又怎么会在如此严肃的工作问题上去撒谎。”
李总沉默片刻,回忆起当天会议室里见到的情形。确实,若是褚煦梁不认,他不会相信如此莫名其妙的指控。
“最多两天,美国那边的实验室就会出结果。”
赵携进在得知整个波音737都可能存在安全隐患时是难以置信的,他飞了这个机型二十几年,怎么也没料到几乎日日相伴的老战友身上隐藏着这样一枚定时炸弹。
但他相信机组的说法,对于航空安全也一直保持着敬畏,宁可谨慎绝不冒险。
虽说737一直保持着良好的飞行安全记录,同样的故障也不一定就会在今晚发生。但他作为一名飞行员,作为公司波音737的机型师,理应向上司提出禁飞整个机队的建议。
李总犹豫不决,觉得赵携进的担忧有些危言耸听,倘若真的所有波音737都存在问题,那其他公司也有不少同种机型,别人都没停,就他们一家全部停飞?况且问题真的会再次出现?就在这么一两个晚上?
赵携进见上司迟迟不决,情真意切地说:“李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航空安全问题零容忍啊。”
李总凝眉思索。确实,哪怕只有极小的概率,事故落到哪家公司头上都是无法承担的社会责任。
可禁飞一整个737机队这么大件事,要他这个负责人怎么向集团公司交代?但倘若波音737真的存在安全隐患,他作为公司负责人又能否承担得起这份风险?
李总视线扫到桌面上那份新收到的局方文件,上面要求整个中南地区航空公司严守底线,确保飞行安全。
最后李总艰难地开口:“就一个晚上,明天所有737航班全部恢复正常。”
“你前男友到底行不行啊?”季晨担忧地问Albert。
“当然行了,很行!”Albert伸出手来比划。
季晨无语地叹息:“我是说他实验怎么还没做完?”
Albert哦一声,解释道:“有时差嘛,我已经一大早就把他从被窝给吼起来了。”
他看看表,估摸着:“快了快了,那边已经是下午。”
1月9日早上六点,Albert接到电话,对方告诉了他实验结果,并发来书面报告与实验录像。
视频显示:在极端低温的条件下,超高温液压油进入双伺服阀后,原本运行良好的PCU在十几秒后出现卡阻,组件的左右运动完全停止。
它卡住了,和他们预想的一致。
Albert连忙通知季晨,并甩给对方一份全英的实验报告。“你来吧。”
“干嘛?”季晨不是很明白。
Albert说:“我又不会写中文,不用给你老板交份报告的吗?”
季晨笑了,伸手接过。其实公司有专门的翻译可以做这件事,但他乐得学习,这样的机会不多。
于是在Albert的协助下,最终呈现给S航最高负责人李总的这份实验报告出自季晨之手。
“我得回美国了。”
Albert比季晨还忙,如今既然证实了波音737方向舵的动力控制组件存在安全隐患,那么有可能全球所有的波音737都要进行整改。
三天之后,所有购买过737机型的航空公司都收到了来自波音的官方正式邮件,称他们会免费更换所有737机型飞机的PCU以杜绝特定情况下的安全隐患。
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还要求境内所有航空公司加强飞行员对于突发情况下方向舵偏转以及满舵的应对训练。
国家民航局也在第一时间发文,重申国内所有航空公司应将非指令横滚列入飞行员定期模拟机复训之中,并强化飞行员于飞行中发生侧倾以及翻转的应对能力。
临走那天,季晨和Albert道别,这些天的相处两人已经成为了好朋友。
公司安排了专车送Albert去机场,他朝季晨眨眨眼:“别送了,你的小鹿在后面呢。”
季晨回头,看到了站得很远的张盟。
送别Albert,季晨再回身,已经没有瞧见刚才那个身影。他按捺下心里的悸动,往停车场去。领导特批了他三天假作为此前加班加点配合制造商方面工作的调休。
这几天接连熬夜,季晨已经很久没有睡过整觉。此时刺眼的阳光照在身上,季晨走着走着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天旋地转间被一双手稳稳地扶住肩膀。
“你没事吧?”是熟悉的声音。
张盟其实一直偷偷跟着季晨,远远地想多看他几眼。然后就发觉对方今天的状态很不对劲,似乎是身体不舒服。他关心地走近紧接着就眼见季晨摇摇欲坠,差点儿当场昏倒在地。
“没事。”季晨稳住身形,眼前还有些黑。“大概是低血糖。”他不想张盟担心,也不愿意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被对方看见。
季晨松开张盟的手,扶着一旁的车盖。“我缓一会儿就好了。”
张盟心疼得不行,这哪像是没事的样子啊?
“我送你去医院吧?要不航医室给看看也行?”他担心地去看季晨的眼睛,却始终捕捉不到对方的视线。
“我回家躺会儿就可以了。”季晨心里有数,他这就是没休息好,不是什么大毛病。
“我车上有巧克力!”张盟想跑去拿又不放心扔季晨一个人在这儿。着急地说:“外面太阳大晃眼睛,你去我车里休息一会吧,我给你拿吃的补充血糖。”
季晨看他一眼,没有再逞强。他确实还有些晕,大概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自己的车停在哪。于是站起身,没让张盟搀扶,跟着他慢慢地走。
一小段路,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几个月没再坐过的车,季晨坐在副驾驶一时有些恍惚。
张盟忙来忙去,从储物格里翻了巧克力、饼干和牛奶糖出来。像是生怕季晨没力气,连包装纸都帮他剥开递到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