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扶苏与柳叶
与他们蜜里调油的日子相反,詹明的日子,却一点都不甜。
家里的生意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忽然间便变得异常艰难,货物被扣,资金周转困难。偏生詹家的确有些不按照正常程序走的行为,被一抓一个准,光是罚款就交的伤筋动骨。被释放后,詹明不得不拖着自己已经快被掏空的身体,来回奔波,想要在这现实中求得一线生机。
可往常的那些狐朋狗友到了这个时候,却通通关上了家里的大门。即使打电话,他们也大多是推三阻四,满嘴说的都是自己的不容易。
“詹哥,现在形势跟原来可不一样,哪儿有那么好打点?”
“你想想,是不是你得罪了谁,不是,我也帮不起呀!”
更有甚者,不等他开口,便径直道:“没钱,没钱。”
活了这么多年,詹明还是第一回 知道人生艰难。
有多艰难?
就像每一步都走在荆棘里头,半点看不见前面的路。
他没好好上过学,不知道要怎么管理公司,父亲又因为太过操心的缘故倒下了。童声出来后,立刻就和他切断了联系,兴许觉得是他拖累了自己,之后连个联系方式都没给过;詹明只得一个人在社会中苦苦摸索,昔日的那些意气风发,倒是一下子被收了大半。
在好说歹说之后,他好不容易才劝动了一个昔日的高中同学来和自己见面,想着把求人的事提一提。和同学在饭桌上聊了聊天,同学忽然便说:“哎,你还记得燕卓吗?”
詹明的背一下子僵硬了。
“......燕卓?”
“对,燕卓,”同学说,“他好像也是做这个生意的,做的还挺大。你要真想找人,不如去找找他。”
同学说完,又忍不住嗟叹,“不过,燕卓是真有勇气。当时还在上学,说出柜居然就敢出柜,那么多人看着的时候,他们俩也敢表白......哎,我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他们俩是一对呢?”
詹明的脑子里混沌一片,勉强应了两声,又低下头。同学浑然不觉,仍在感叹,“那样的勇气,我就没有。”
说到底,这种性向的人群,到底是少数。而少数者的权益,往往是很难维护的。他们在大多数人看来,就像是特立独行的异类。
越是在社会上打拼的多了,才能越知道当时那种勇气的难能可贵——詹明也知道,他在心中回忆起那张少年的脸,忽然便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他近乎狼狈地站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在洗手间的镜子里,詹明看见了自己的脸。
他的两鬓,已经生出了点白发。明明才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可看上去,却像是已经双脚跨入了四十。
岁月啊......
詹明叹了口气,把手擦了擦。
他忽然间有点怀念,当初那个翻过院墙肆意逃课的自己了。
这一晚,詹明做了个奇异的梦。
他梦见了郁见。
梦里的郁见还是高中时期的模样,脸嫩生生的,唇角弯起时,星辰都坠进了他眼里。詹明就带着头盔,和他牵着手,把他安置在摩托车的后座,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出去时,身后的少年也惊呼着拽紧了他的衣角。
“坐稳了?”
“嗯!”少年的声音快活的像是只小鸟,在他后座叽叽喳喳,又笑又叫,“慢点!”
詹明于是笑着,又故意加快了速度。他们穿过农田,穿过树林,行至波涛翻卷的海边,他们脱掉鞋,沿着沙滩一路向前走,捡起的海螺都被兜在了衣服中;他们在海浪的见证下亲吻,身体都是青涩的,可情动却是已经熟透了的。
恍惚间,詹明听见身畔的人笑着道:“詹明?”
他扭过头去,能看见少年清透的像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时间仿佛扭曲了,面前的一切都模糊的不成样,詹明的心跳声猛地大了起来,他听到自己想也不想回答:“会。”
郁见于是又笑了起来。
“詹明——”
詹明詹明詹明詹明。
他念着这个名字,就像是念着他的神。
“你一直在,就好了。”
可是这世界变化了。当他们俩亲吻的照片被贴到学校的宣传栏里时,詹明站在校门口,都能一下子看见郁见惨白了的脸色。
“哎呀,真恶心......”
“两个男的!”
“这才多大?高考考不考了?”
“你们这是变态,你们知道吗!”
听说的父母老师,昔日里朝夕相处的同学,都像是撕下来了脸上的面具。他们咒骂,殴打,哭泣,在所有的角落里窃窃私语。詹明被停掉了所有的零用钱,他的父亲胸膛不断起伏着,猩红着眼睛让他滚出去,“你给我出去!就现在!”
在那一瞬间,詹明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只要离开了这个家,他就什么也不是。他还是个学生,他不能挣钱,他也没什么能力。
他,说到底,不过是个寄生虫。
“你承不承认?”父母的手里拿着棍子,厉声道,“你说不说!”
说......
说什么呢。
“说你会好好念书,说那些都是假的!”
“说不说?”
面前又是老师的脸,像是勉强忍着怒气。
“到底怎么回事,”老师说,“你们真的,真的在一起?”
郁见就站在他身旁,半点犹豫也没,坚定道:“是。”
老师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又道:“詹明?”
“......”
“詹明?”
“说呀!”
詹明没有去看身边仍旧固执地挺直脊背的郁见。他闭了闭眼,说了话。
“我、我没有和他在一起。”
所有老师和家长的目光都转了过来,郁见的脸色一下子更白了,整个人像是雪似的,身子跟片树叶一样打着颤。
“我——”
鼓膜嗡嗡作响,心底回荡起巨大的哀鸣。
他听到自己近乎机械地说:“是他缠着我,和我没关系。在这之前,我不知道他喜欢男人。”
那些花啊,雪啊,看过的海啊。
还有那个眼睛亮晶晶的、专心致志喜欢着他的郁见啊。
他们都被这句话死死扼住了喉咙。
他们都不复存在啦。
詹明不是勇士。他举不起矛,拿不起盾,用不好枪。在这样的现实前面,他所能选择的,只有扔下被他带到这条路上来的同伴,独自一人踉跄出逃——他逃出了学校,立刻办理了外出留学的手续,被父母塞进了海外。
他甚至再也没有敢打听过郁见的消息。直到数年后,他才听说,当年的少年不肯承认这是错,独自一人出了学校,去了海边。海边的浪花卷上来了,他就没能再回来。
那颗星星,到底是一头坠入海里去了。
它再也亮不起来了。
画面全都旋转着,断断续续地连不成片。詹明闭着眼,分明在睡着,却又像是在醒着。他恍惚间又看见了高中时的郁见,就站在他身边,眼睛虽然看着海,可趁他不注意时,却在悄悄看着他。
“我爸妈从小就不要我了,”他听到郁见轻轻的声音,满含依恋,少年拽着他的袖子,像是溺水之人拉住最后一根浮木,“他们都不要我,我又怎么能指望养父母不会在之后也不要我?”
少年的眼睛,亮的像星星。
他的语气里满含期盼。
“詹明,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不会的。
詹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眼泪都浸湿了枕头。
不会啊。
他从来没有过真正背离的勇气啊。
第124章 我掏出来吓死你(一)
寇秋在这个世界待到了七十四岁, 才等到了渣攻彻底去世的消息。在这几十年里, 他与燕卓一同处理了双方父母的丧事,郁父是紧挨着郁母去的,燕父则是在后来的日子里遭到了来自罪犯的打击报复,早早逝去的。寇秋头一次见证了父母的葬礼。他把那小小的骨灰坛子放置在已经准备好的土坑里, 随后亲自挥动铁锹,铲上去了第一捧土。
那土洒了上去, 寇秋的心也跟着猛地一酸楚。
他还会不会有机会, 能不能再拥有这样好的父母?
寇秋说不清楚, 也无法保证。他只是在葬礼的间隙, 紧紧地握紧了燕卓的手。
燕卓似有所感,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隔着那层皮肉,他们的骨头都像是靠在了一处, 他们的心也挨得紧紧的,亲密地凑着。
“囡囡......”
燕卓的声音轻轻的,满含怜惜。
“没事的, 有我呢。”
在双方父母都不在之后, 他们搬回到了幼年时住的院子里。两家之间的那处院墙被彻底拆掉了,秋日的午后, 两把老藤椅搬出来, 两个头发都已经白了的老人躺在上头, 一面慢腾腾地晃着扇子, 一面晒着暖融融的阳光。寇秋的衣服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光斑, 他眯着眼去看, 试图追逐着那光斑看向天空。
可天空,实在是太耀眼了。他看着看着,眼前便出现了白花花一片。
那些光芒跳跃着,跃进了他的眼睛。
寇秋隐约感觉到,是时候离开了。
他费力地在躺椅上挪动了下,用已经含糊不清的声音说:“燕卓?”
燕卓就躺在他的身旁,布满了老年斑的手把他的手紧紧抓着,说话的语气仍旧像是在哄昔日那个幼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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