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苍迹
童青却是坦然回视着柳夜阑,没有说出一个字试图解释任何事。
看着这样倔强的童青,柳夜阑仿佛又见到了昔年那个将一切脆弱一切愤懑藏在斗鸡走马的笑容中的少年,他不由苦笑着叹气,然后扶起童青,俯身为他扶去膝上的泥土:“我其实不应该有什么怨言的,你以男子之身愿为我做到这般……”
若非深爱,何至于如此?
他是不应有埋怨的。
童青突然露出一个笑容:“你不生气?”
柳夜阑苦笑,事已至此,要怎么气?他只认真道:“只要你好好的……”
童青却是突然抽气扶着肚子,看到那蠕动的肚皮,柳夜阑不由觉得心惊肉跳:“怎么了?!可是方才伤了胎气?可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不待童青笑着宽慰他,一声熟悉的清越长鸣突然隐隐自身后传来,沈天云冰冷再无一丝感情的声音响起:“邪气跃动,他们不会太远了,必是在前面。”
柳夜阑面色一变,抱起童青朝一处草堆中一放,手中迅速洒下无数木签与红线化作遮掩气息的阵法,他匆匆叮嘱道:“你且待我引开沈天云便回来,莫要离开,我马上就回来!”
童青却是拽住他即将离开的衣袖,认真问道:“你会护住这孩子的,对吧?”
柳夜阑心中焦急,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上了,看到童青额头冷汗沁出,却是半点没有放弃追问,他只低叹道:“自然。”
童青面上露出一个灿然笑容,那是柳夜阑都极少看到的明媚璀璨。
他真是好运气,盛晴没有机会向沈天云说出口的话,他还有机会向柳夜阑要到同样的承诺。
柳夜阑来不及细想此时童青的笑容,只匆匆离去,他方才那略作遮掩的阵法果然迷惑了辟邪剑,那清越长鸣已然消失,显然它也无法判断方位。而柳夜阑故意在林间奔走发出声响,引得周遭追兵叫着“在那儿!”“看到了!”“快追!”
不一会儿,这群兵士便朝着远离童青藏身之处的方向追击而去。
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艰难摆脱这群兵士时,天光已然大亮,柳夜阑亦有些脚步蹒跚,可他不顾疲惫,只辨明方向,便朝童青之地奔去。
不知为何,明明是日上中天之时,周遭却是一片茫茫白雾笼罩着不辨四向,这熟悉又诡异的情形叫柳夜阑心慌气短,似是有什么极其不祥之事在发生,他却不知到底是何事。
纵有大雾遮蔽,柳夜阑也依旧循着自己布置的阵法气息准确找到了童青藏身之地,或者说,不是找到,而是看到,那草堆周遭那样特别,一点雾气也没有。
童青倚在草堆之上,神情安然,仿佛睡着了一般。
柳夜阑却是大脑一片空白,呆立在这茫茫白雾中,不敢朝那雾中孤岛般的地方前进一步。
只见童青身下一件衣物草草掩着,却无论如何遮掩不住已经瘪下去的腹腔中极其惨烈的血腥,童青手上兀自捏着一件素净柔和的婴孩连体衫,他好像想给自己的孩子穿上,却终是失了力气,只来得及匆匆盖在那婴儿的身上,整个人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昏睡了过去。
柳夜阑颤抖着双腿走到了他面前,双手抖得几乎无法伸出去,却终是缓缓掀开了童青肚子上那件衣物,那好像被什么钝器吃力割开的腹腔就那样出现在他面前,一把沾着血的发簪落在一旁。
柳夜阑蓦然一把抱住爱侣冰凉的尸身,失声痛哭。
他为何如此之蠢?!为何轻易放他一人在此!
他为何忘记了童青是男子,逆天有孕,怎能轻易诞下孩子……辟邪剑追击之下,他的爱侣如此聪明,也许早知道他怀着孩子无法逃离……这样惨烈的剖腹取子……
他怎么那么傻?那么傻?
茫茫大雾中,这个知晓人类不知晓的世间事的男子哭得像个孩子般不能自已,那是种泪流成河亦不能挽留半分的极致痛楚。
天色渐渐昏暗,柳夜阑双目中已经哭出鲜血,一声尖锐的啼哭才将他自痛哭中唤醒,柳夜阑茫然看向那声音的方向。
黄昏之际,逢魔时分,他对上一张看不出半点哭泣痕迹的、漆黑冷漠的婴儿面孔,那双细细不似人类的眼眸中流露出人类婴孩儿绝不可能拥有的极度恶意,似是冰冷的嘲讽,又有全不遮掩的恶毒,没有一个婴儿会有这样的怨毒眼神,好似在等着眼前这应是它父亲之人给出那个冰冷的决定。
在这样的怨毒眼神之下,任何冰冷的决定好像都变得理所当然的轻松起来。
可柳夜阑却是抱住爱侣冰冷僵硬的尸体,身体仿佛因为恨意而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下一瞬间,在那恶毒婴孩蓦然瞪大的眼睛中,柳夜阑竟以布阵的手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件素白柔软的敬水衫穿到了那婴儿身上。
当整个被包裹在洁白柔软的布料中,连脑袋都被干净的兜帽戴上时,哪怕是拥有极度冰冷恶毒的眼神,这个诡异不似人类的婴孩儿竟也有了几分人类婴儿才有的可爱。
然后一个冰冷怨毒的声音传到柳夜阑脑中:“汝想如何?”
柳夜阑一怔,看到婴孩儿冰冷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在天际最后一道夕阳之光即将消散之时,才反应过来,是这托生在自己孩子身上的邪魔在同自己说话。
见柳夜阑迟迟不答,邪魔不耐烦地再次问道:“汝既有胆量反制本座穿上敬水衫,汝想如何?!”
柳夜阑却不知为何,突然笑了起来:“我要你收敛邪气再不为恶,从今往后好好当一个人类。”
敬水衫是邪魔与人类立契的约定之物,只要敬水衫穿到了婴孩身上,便是向邪魔献出了祭品,邪魔自然要满足人类的一个愿望。
曾经,邪魔遇到过形形色色的愿望,有那不学无术却期盼高中的,有那以劣充好却希望货物大卖的,有那求而不得却想拥有名份的,有那出身卑微却野心勃勃、期盼一步登天权掌天下的,还有那命中无子却偏偏想要个后嗣的……
这些愿望,邪魔都一一满足,只要缝制好敬水衫,它甚至大度地允许这些人类可以先拖欠着它的祭品。
可是,邪魔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愿望。
怨毒婴孩一怔,当它反应过来这卑贱人类的愿望无异于将它真正囚禁在这人类躯壳中时,一声长长的尖叫自那小小的身躯中愤怒地倾泻出来,在这极度愤怒不甘的尖叫中,怨毒婴儿的皮肤渐渐褪去漆黑,细细双眸渐渐变大,慢慢竟真的有了一个婴儿的模样,连那不似人类的幼兽嘶叫都与人类婴儿的啼哭一般无二。
柳夜阑笑得越发畅快,竟是突然笑得咳嗽起来,邪魔突然收声:“血祭?人类,你可还有什么愿望?”
柳夜阑抱着童青没有回答,他只一手漫不经心将那木簪自自己心脏上拔出,他看也不看自己胸膛中飞溅而出的鲜血,听着不远处突然消失的清鸣,知道自己与邪魔的交易已经达成,只差最后一步了,只差最后一步了。
他身后传来迅捷轻快却精准到冷酷的脚步,柳夜阑回头,就着那沾了心头血的木簪朝着对方直直道:“沈天云!”
原本追杀而来的沈天云那满脸的麻木森冷突然化作了真正的茫然。
柳夜阑看着这被自己血阵摄魂的昔日好友,不由亦叹息人生无常,这等他昔日视若洪水猛兽的邪术第一次使用竟是用在了故交身上,可他时间不多了,必须将这最后一件事办好。
“沈天云,你的夫人难产而亡,这是她为你留下的唯一子嗣,你要好好教养他长大成人,爱护他,教导他,不必期望他能多少出息,只教他不行差踏错就好,你……可记得了?”
满脸茫然的沈天云点头:“是,这是晴儿给我生下的孩子,孩子……他叫沈青阳,我要好好教养他长大成人,如此才不负晴儿……”
哪怕是在摄魂之中,沈天云眼中亦有泪水蜿蜒而下。
柳夜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拎起那件敬水衫将孩子塞到了沈天云怀中。
邪魔在婴儿躯体中,因为这柔弱到脆弱的身躯,它只能吃力地用眼珠死死盯着柳夜阑:“你就要死了,人类。”
柳夜阑却是抱着童青合了眼睛,喘息越来越弱地微笑道:“是啊……”
“人类,本座可以再答应一个愿望,权势!金钱!哪怕是复活一个生命!……你,可有什么要我做的?”
柳夜阑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冰冷,似乎温度也与怀中的爱侣渐渐一样,在听到邪魔的诱惑时,那颗心跳渐渐微弱的心脏竟也情不自禁地快了一小拍,他随即失笑,邪魔的愿望一次一个人一件事……纵能复活爱侣,只留他一人在世间,却未免对童青太过残酷。
柳夜阑笑笑未答,他意识渐渐昏茫,邪魔的声音却急急地不断追问:“你真的没有任何愿望了吗?我可以令你伤势瞬间痊愈、健康更胜往昔、甚至长命百岁!”
在意识最后的弥留之际,柳夜阑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他只昏昏沉沉地想到:你这么执着想要我的愿望啊……阿青那么期盼你来到这个世间……你若能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便是我们此刻最大的愿望了吧。
那诡异浓重的茫茫白雾蓦然凝滞,下一瞬间,竟化作温暖璀璨的七彩光雨源源不绝涌向天地之间,洒向每一个角落。
第467章 女孩真身
柳夜阑昏茫的意识浮浮沉沉,一生经历在他识海中飘荡,年幼时飘零吃百家饭、年少时入京见到那骄傲肆意的贵公子……直到对方冰冷倒在他怀中的最后一刻,光影变幻,仿佛在短短一刹便将他此生经历过完。
他正艰难地睁开眼,却仿佛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轻快地道:“啧,打赌输了就输了嘛,小姑娘你也太实诚了吧,把自己也这么搭了进来,这叫我们这些大人都觉得不好意思欺负小孩子了呢~”
柳夜阑发誓,他听到了清晰的磨牙声,可想见这牙齿的主人是有多么用力地在咬牙切齿。
那声音的主人却浑然不觉,只笑嘻嘻地道:“啊呀,既然你这么信守承诺,我就放心啦,回见\(^^)メ(^^)ノ”
只见清脆的一个声响,柳夜阑默然,好像、大概是牙崩了吧。
待他完全睁开眼,看到眼前天地间澄澈透明的蓝色时,还有些不能回过神来,但此时,他已经完完全全想起了一切,原来那起伏不定的、他认定为一生经历的漫长光阴不过只是他漫长修行生涯中的一个秘境而已。
恍惚中回过神来,柳夜阑正正对上神情窘迫尴尬难言、似是不知道要不要同他打招呼的童青,然后柳夜阑也满面通红地移开了视线,却又在下一瞬间情不自禁偷偷打量起童青的神情来。
“晴儿!晴儿!”沈天云突然大声喊道。
应晴激动的声音回道:“我无事,你……也无事,这可真是太好了。”
然后这夫妻二人便紧紧相拥,哪怕修行数百载,结缡大半生,在经历秘境中那么多的酸甜苦辣生离死别之后,还能再见到对方安然无恙,这一刻,那些相伴相守的岁月都变得无比珍视,眼前还能拥抱碰触的光阴都变得无比珍贵起来。
相较于这对夫妻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狂撒狗粮,一旁尴尬站着的柳夜阑不敢再去看童青,却又觉得对方的存在无比鲜明,此时见自己这对故友夫妻这狗粮大有绵绵不绝、撒到地老天荒的架势,思及自己的尴尬,他忍不住咳嗽一声:“沈道友,盛道友,大家都能安然无恙实在太好了,不过,咱们是不是要看看如何才能离开这秘境。”
沈天云与盛晴短暂分开,同时看向柳夜阑,仿佛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存在般,眼神中透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
而盛晴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的目光促狭地在柳夜阑与童青之间打转,没有说一个字,却叫二人神情间的尴尬都快爆棚。
童青却是正了正面色,极力收敛了自己那种不自在的感情,竭力表现出自己的不在意道:“此地看起来虽然没有什么危机,可毕竟我等才出幻境,还不知要如何真正离开这秘境……这斩梧盟所作所为实在是恶心透顶,我们必须要将这些事昭告天下,绝不能叫这等小人既当了婊子还立着牌坊!”
童青这番话义正辞严,叫沈天云盛晴夫妇都正了神色点头赞同。
柳夜阑亦是点头道:“不错,这斩梧盟广开山门的幌子,却是骗了这么多修士进来送死,又是搜刮他们的财物,又是利用仙面蛛收割他们死后的魂力,简直罪无可恕,定要出去在天下人面前好好揭露他们的真面目,什么名门正派,不过是一群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混账!”
盛晴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然后又连连摇手道:“哎哟哟,对不住对不住,二位道友说得都对,都对!只是我实在忍不住,看到你们俩这一唱一喝的,我实是忍不住想到了那个词,谁唱谁随来着?哈哈哈哈哈哈……”
沈天云看到妻子一如继往的精灵古怪,对秘境中的经历未曾令她心中生出芥蒂不由感到宽慰,可看到一旁尴尬得都快头顶冒烟的柳夜阑、板着脸也难掩满面胀红的童青,他不由又有些歉然,拉了拉盛晴:“咳,好了,既如此,不若我们合计一下怎么才能出去,说来这秘境也是奇怪,我等方才闯那幻境,也不知是成是败,若是失败,我等却这般安然无恙,若是成功,我等为何还困在此地……”
这个问题,却是叫场中所有人,包括看起来取笑柳童二人而十分开心的盛晴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沈天云话一出口便知不好,他这话怕是又勾起了盛晴对于秘境中最后那遭遇的情绪,彼时盛晴为了那小怪物拦在沈天云辟邪剑前,最后死在自己挚爱之人之手,不论对于沈天云还是盛晴都是极其惨烈之事,而盛晴犹是如此,死在深爱的丈夫的手上,自己不惜与邪魔交易、辛苦产下的孩子却都未能保住……这样的结局,哪怕是修士道心如铁,亲身经历这样的人间惨事也不可能不道心生澜。
而至于柳夜阑与童青二人,撇开二人由现实中的挚友到幻境中的夫妻这样尴尬的转变,单说幻境中的一切遭遇,二人双双亡故,只剩下那一个怪物般的孩子活在世间,柳夜阑亲眼看到自己的爱侣为了留下一个孩子而那样惨烈地死去,童青以男子之身为了保住孩子不得不剖腹产子、与爱侣生离死别……
那样的幻境中,到底怎么样才算是成功?怎么样才算是失败?
若是现在回头去看,整个幻境中最大的恶意莫过于那个借着敬水衫,以小孩子作为祭礼的邪魔,只要你愿意交出一个孩子,它愿意同你做几乎一切交易,只除了柳夜阑临终之时,这个邪魔提出不要祭礼也想满足他一个愿望。
看着头顶透明澄澈的蓝色,童青长长吐了一口气,神情中有黯然也有释然:“应该算是失败了吧?我还是没有保护好那个孩子……”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失去父母的庇佑,如何在一个对于怪物充满恶意的世界存活下去?
至少于童青而言,哪怕是离开了幻境,他也可以肯定自己是发自内心地爱着那个孩子,希望它一生平安顺遂,可他最终也只是不负责任地将它带到了那个世界,没能为它做到以后的一切,于他而言,道心中终是有了遗憾,虽是做了一切他能做的,却也算是失败了。
在这样感悟一生幻境的经验面前,先前那些因为无法定义自己与挚友关系的忸怩与不自在似乎都显得不再重要,能够想清楚这一点,童青觉得也许自己能够再次坦然面对挚友。
觉得自己已经豁达释然的童青无比坦率地转头看向柳夜阑,结果他听到一个童声嫩嫩地道:“母亲!”
童青面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曲了一下。
恩,一定是听错了!
这不可能是在叫他。
然后,一股轻微的力量拽了拽他的衣角。
童青满面毅然,这绝对不是在叫他,他可是个男人!
而柳夜阑的眼神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他看着童青脚边,眼睛已经快瞪得脱框。
一旁的沈天云与盛晴都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沈天云的表情中满是难以形容的惊讶,而盛晴在惊讶了一刻之后,突然开始狂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让沈天云不得不上前抱住他,夫妻二人看向童青脚边的眼神中都渐渐充满一种忍俊不禁看好戏的促狭。
看到直直僵立在原地的童青,柳夜阑忍不住建议道:“呃,她要哭了,你是不是……”搭理一下?
再然后,犹如魔音入脑般,幼儿特有的尖利大哭犹如警报响了起来,将童青吓得低头看去,卧槽!是什么要爆炸了吗?!
结果他看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小女孩儿,哭得像只小花猫一样,满面的眼泪鼻涕,白玉一般的小面庞哭得通红,她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看到童青终于肯低头,她哭得更伤心了。
看清这个小小女孩儿的刹那,童青就不得不颓然地意识到,他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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