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第452章

作者:梦溪石 标签: 近代现代

隋州的厨艺,的确称得上一流。

连陆灵溪这样嘴刁的人,也得说一声服。

因为这若是家中厨子婢女做的,充其量也是理所当然,谁让人家成天琢磨的就是这个呢,可这却是出自隋州之手,谁都知道锦衣卫不比任何一个衙门清闲,虽然人家干的许多活计都是不能公开的,可锦衣卫指挥使好歹也是三品官职,这还能有如此厨艺,就十分令人惊叹了。

陆灵溪忍不住拿自己比较了一下,想了半天,似乎自己唯一比对方拿得出手的,就是文才了吧?翰林进士什么的,对方这辈子是别想了。

虽说自觉略胜一筹,他却没有高兴的情绪,虽然饭菜滋味不错,唐泛也不停招呼他吃菜,但是陆灵溪总是恹恹提不起劲。

原因便是……

“润青在苏州时多有你帮忙,他也将你当弟弟看待,以后若有空不妨常来。”临走前,隋州亲自将他送到门口,又如此说道。

陆灵溪听了这话,禁不住就郁闷起来,心想这不是唐家么,你一个姓隋的怎么反倒俨然主人家的口吻了?

可隋州的气场着实太过强大,一脸冷肃地说着客气话时,陆灵溪饶是心头再不满,竟也憋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回家的路上,他郁闷着郁闷着,忽地悚然一惊:姓隋的该不会也喜欢唐大哥吧?!

他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却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唐大哥那样优秀的人,无论男女,自然都很容易产生倾慕之心,更何况他还听说隋州也曾与唐大哥出生入死,两人情谊自然非同一般,再想想姓隋的如今尚未娶妻……

想及此,陆灵溪危机感顿起。

但他又不可能跑到唐泛面前去问答案,憋在心里的后果是一整晚都失眠了,以致于隔天去当值的时候还顶着两个黑眼圈,招来唐泛关切的询问。

第二天散值之后,陆灵溪又往唐家跑,这回他学聪明了,直接从仙客楼点了一桌子席面送到唐家,美其名曰昨天在唐家吃了白食过意不去,所以今天请唐泛吃饭。

仙客楼的席面水准自然是不必说的,唐泛到现在依旧保留着一个习惯,只要闲暇又有心情的时候,他总会到仙客楼吃上一回,在旁人眼里,吃饭就是吃饭,纵然食物美味些,顶多就是一场享受,但唐泛不一样,美味佳肴可以让他在放松之余,还能静下心来思考一些事情,往往一顿饭吃饭,原先想不通的事情说不定也想通了。

不过陆灵溪并不知道唐泛是仙客楼的常客,见唐泛好像挺喜欢这桌席面,他还不忘讨好又邀功道:“唐大哥若是喜欢,我明儿再给你送一席过来罢!”

唐泛摇头道:“不必了,你初入官途,俸禄不多,虽然有家底,也要省着些花,不可随意挥霍。”

陆灵溪正想说没关系,旁边隋州来了一句:“你上个月去的次数太多,都吃伤了,以后要节制些。”

唐泛尴尬一笑,摸摸鼻子。

“……”陆灵溪禁不住内伤,上个月他还在翰林院啊!

他这下可以完全确定了,隋州果然是跟自己抱着一样的心思的,否则怎会处处与自己过不去。

陆灵溪一下子燃起了斗志。

想想自己除了不会下厨之外,有什么不如隋广川的呢?

起码两人都会武,虽然不知输赢高低,但陆灵溪自问自己拜师名门,肯定是不会输的。

更不必提自己还是翰林,光以文斗,就能甩出对方一条街。

陆灵溪更加设身处地站在唐泛的角度上考虑,一个文臣,尤其是内阁宰辅,与锦衣卫头子过从甚密,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好事,万一惹来帝王猜忌,必然会对唐泛造成伤害。

不知是不是看出他的心思,在晚饭结束后,隋州忽然道:“听说你曾拜入少林门下学艺?”

陆灵溪疑惑而又戒备地点点头:“不错。”

隋州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我曾与少林的木音大师交过手,获益匪浅,不知你师承何人名下?”

不知怎的,对方这个笑容在陆灵溪看来无比碍眼,他顺势道:“木音大师是我师伯,武艺十分厉害,我也承蒙他指点过,既然隋指挥使与我师门有缘,又与我师伯交过手,不如今夜就由我向隋指挥使讨教一二?”

隋州点点头:“可。”

陆灵溪最是反感对方这种端着官架子,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忍不住气闷不已,又无可奈何。

自己跟隋州相比,并没有任何逊色的,唯一差的只有年龄,正是因为少了那么几岁,没能像对方一样与唐泛历经生死难关,同甘共苦,这才是让他觉得气闷的原因。

可人家就是比你早了一步,有什么办法呢?

唐泛是个典型的文官,对打打杀杀不太感兴趣,见他们要切磋,也没有马上起身去观看的兴致,还是陆灵溪出言邀请对方当评判,他才慢腾腾起身走到门口,还不忘道:“小心些,别打坏了花草树木。”

陆灵溪更加下定决心,这场切磋一定要赢,让唐泛知道他才是文武双全,比隋州更适合站在他身边的人。

两人很快动起手来。

双方都没有带兵刃,赤手空拳,动作却很快,在外行人看来不过是两条人影上下翻飞腾跃,转眼便过了数十招,陆灵溪虽然年轻,但因为师门的缘故,一招一式稳如泰山,反倒是隋州的招式更加行云流水,不拘泥于一格,如羚羊挂角,信手拈来,见招拆招,令人无从防备。

很快,陆灵溪就知道,自己与对方的差距,并非招式上的风格,又或者对敌经验的多少,要知道陆灵溪本人四处游历时,也没少实战经验的。

两人的差别在于,陆灵溪没有杀人的魄力,故而少了那份杀意和杀心,而隋州是从铁与血,从杀人场中淬炼出来的,所以每一招无不带着凌厉锋芒,这是前者所不具备的。

终于,在第将近两百招的时候,陆灵溪因为分神,很快被对方觑准空门,直接一脚踹在腰上。

陆灵溪没缓住退势,一连退到墙根还撞倒一盆花才停下来。

他输了。

这个事实令他无比沮丧,甚至连唐泛好生安慰也没能缓过神来。

离开唐家的时候,隋州主动说代主人相送,唐泛没有反对,陆灵溪也没有拒绝。

因为他有话要对隋州说。

陆灵溪忍不住诘问道:“隋指挥使,你是否对唐大哥抱着不该有的念头?”

从称呼上明显可以看出亲疏了。

隋州抱胸而立:“你是什么念头,我就是什么念头。”

陆灵溪一噎,锲而不舍:“恕我直言,你身份敏感,若与唐大哥太过接近,容易惹来天子猜忌,到头来只怕会害了唐大哥!”

隋州表情淡淡:“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自有法子。”

陆灵溪怒道:“你这是强人所难!”

隋州挑眉:“不管我是不是强人所难,你有一点绝对不如我。”

陆灵溪不服:“哪一点?”

隋州:“我愿意为了他放弃一切,包括子嗣,你愿意吗?”

陆灵溪愣住了。

因为这句话,他半天没回过神,连隋州什么时候关上门将他留在门外都不知道。

据说当天晚上,唐家寝室里不时传来呻、吟求饶声,其中内容大约是:“……他要上门,我总不能不让罢,你这是迁怒……别太狠了,我明儿还要进宫……啊……”

第155章 番外四

直到第二天到内阁,陆灵溪仍旧有点缓不过神来。

因为隋州的那一句话,他辗转反侧整整一夜,难以避免地,再一次失眠了。

不可否认,隋州的话令他极为震撼。

能够为了对方放弃一切,甚至包括子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坦白说,陆灵溪之前虽然也明白自己对唐泛怀着倾慕之心,可也从未想过成亲生子这一类的问题,又或者说,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想法里,成亲生子跟与唐泛走得近是并不矛盾的。

然而隋州的话狠狠打醒了他。

他的脑袋成功地变成了一团浆糊,原先聪颖敏捷的思路,现在却像走入死胡同,怎么转也转不出来。

假如他与唐大哥真有心意相通的那一天?

他会不会为了唐大哥放弃娶妻生子,放弃延续后代呢?

陆灵溪不愿意去想这个答案,但他内心深处或许明白,他可能没法为唐泛做到这一步。

理由有很多,他出身世家,家族牵绊很多,家人长辈不会允许他这么做,再者若是寻常小倌娈童,玩玩也就罢了,世风如此,没有人会多加干涉,反倒引以为风雅之事,然而唐泛可不同,那不是他可以狎玩的人物,反过来对方狎玩他还差不多,退一万步说,唐泛之于陆灵溪,那就像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容不得半点亵渎,更不可能以小倌娈童来类比。

但这些理由,在隋州面前统统都不是理由。

对方除了不是文官出身之外,不比他半点逊色,连官位品级都要比他高,更不必说还是太后亲戚,深得天家看重。

最重要的是,锦衣卫为天子耳目,掌缉捕刑侦,常人听了都要怵上几分,官员们更不敢正面招惹。

而这样的人,竟然愿意为了唐泛而放弃娶妻生子。

所以陆灵溪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隋州。

唐泛自然不知道陆灵溪纠结而曲折的内心历程,他正忙着处理昨日积累的公务,一些需要让人打下手的活就直接丢给陆灵溪去处理,只让他在不懂的时候可以来问,末了便一头埋进公文里,全然公事公办,严谨认真,与平日私底下的模样截然不同。

然而正是这样截然不同的两面化,使得唐泛的人格越发丰满富有魅力,在朋友面前,他仅仅是好吃懒做,诙谐风趣的唐润青,但在同僚下属面前,他又是闲暇时温和可亲,议事时废寝忘食的唐相。

看着唐泛面无表情低头批阅卷宗的侧面,陆灵溪发现自己单是这样看着对方,也有种着迷般的耳目眩迷。

过了好一会儿,似乎脖子有些酸,唐泛忍不住伸手往自己颈后捏去,顺势抬起头,看见陆灵溪还杵在原地,不由面露诧异:“你怎么还在这里?”

陆灵溪:“……唐相,您方才让我在这里等着,说要给我看一份修律的手稿。”

在内阁,他素来很注意维护唐泛的面子,绝不用唐大哥这样的称呼,而改以唐相称之。

唐泛一拍额头,朝他歉意笑道:“对对,我给忙忘了!”

他迅速扫了一眼,从几沓卷宗里辨别出自己要的东西,拿起其中一份,递给陆灵溪。

“就是这个,你没事的时候先拿去看看,下午内阁议事时应该也会说起,你们应该是可以获准旁听的,到时你不妨多听听,对你以后也有帮助。”

内阁议事一般是不准闲杂人等入内旁听的,即便陆灵溪等几个在内阁司职的也不允许,不过一些不太重要的会议,陆灵溪他们即便待在旁边,也没有人会赶他们走,有心旁听学习的人就可以趁着帮忙端茶倒水的机会留在那里。

陆灵溪接过卷宗,欲言又止:“唐相……”

唐泛又低下头去了,听见他说话也只是微微嗯了一声,语调上挑,表明疑问,并未抬头。

陆灵溪酝酿的半晌的话到了嘴边,终究没有说出来:“没,没什么事,您先忙。”

他回到自己的桌子旁边,坐下来,翻开那份卷宗。

唐泛的字迹不像他为人表现出的那样温和,反倒显得刚劲有力,端端正正的楷书也被写得筋骨分明,可见其人外柔内刚,实有隐藏至深的傲骨。

陆灵溪原还有些心不在焉,但看着看着,却渐渐投入全副注意力,直到中午唐泛喊他去吃饭休息,才放下意犹未尽地放下卷宗,揉揉眼睛,叹道:“此时我方才发现自己的功名竟是白考了!”

唐泛失笑:“为何发此感慨?”

陆灵溪:“十年寒窗,读的都是四书五经,听的都是大道理,却并不知道治国平天下,到底要如何治法,如何平法,如今看您那份条例,逐字逐句地读却还要思考再三,吃力异常,可见我平日自视甚高,实际上也不过是腐儒一个,只会空谈,不会实干。”

唐泛笑道:“不必妄自菲薄,你的起点已经比寻常人高上许多了,也并非那些只知死读书的人可比,你所欠缺的,不过是日积月累的经验,太、祖设科举,自有其用意,能够中进士的人,未必就是治国之才,但所有治国之才,无不都是饱读诗书的鸿儒,你要切记这一点。”

陆灵溪肃然受教。

虽然二人年纪相差并不算太大,但达者为先,不管是在官场上,还是在学问上,还是为人处世,唐泛当他的老师也绰绰有余,陆灵溪甚至觉得能每天跟在唐泛身边聆听他的耳提面命,也是一种幸福。

然而想想自己那还未实现就要熄灭在襁褓里的愿想,陆灵溪心里顿时涌出莫名的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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