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她行歌
“北林,我熬了汤,你多少吃一点。”
“北林,你别这样……小楠已经走了……他是个好孩子,下辈子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梁北林停下动作,孤零零站在玉兰树下,像被抛弃的衰老狼王,已经失去了自己所有的精神世界。
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继续垫土。
“移栽得太晚了,得浇足浇透封冻水才行,等小楠回来,就能开花了。”
“燕姨,”梁北林突然抬手指角落里的吊篮,“麻烦您做个垫子铺上吧,我想把整个篮子都包起来,冬天坐在里面不会太冷。”
说完了,他又补充道:“之前我看了几家定制的,都不是很合适,您做的小楠应该会喜欢。”
燕姨别过脸,半晌之后走到梁北林身边,将他手里的工具拿下来,说:“那你先去吃饭,吃完饭才能有力气做这些事。”
梁北林这次没拒绝,听话地跟在燕姨身后往房间走。
吃过饭,梁北林跟燕姨说要回书房处理工作。燕姨有些担忧地跟着他走到书房门口,不便再跟去里面,又见他这会儿神色平常,便默默地转身离开。
梁北林关上门,在书桌旁坐了一会儿,紧接着开始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徘徊。
他又拿起那份检测报告看,几秒种后突然大力将那几页纸撕碎,往废纸篓里一丢。过了没一会儿,又将纸屑捡出来,手里握着一只火机,打了几次才点着,然后坐在地上,慢慢看着那堆纸屑变成灰烬。
前几天检测人员来家里取走了程殊楠的牙刷和落在外套上的头发,今天结果出来,他只看了一眼,就天旋地转。
这个结果不是真的,他不接受。他想,程殊楠一定是躲起来吓他的,一定会回来。
他在地板上坐了很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在门口停住了。
梁北林猛地抬起头,心跳到嗓子眼,然后爬起来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程殊楠赫然站在外面。
身上还是那件去景州时穿着的黑色羽绒服,脸冻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一看就受了不少苦。
“小楠,小楠,”梁北林大力将人拉进怀里,死死抱紧他,“你回来了,我就知道是他们骗我,我就知道是你躲起来了,你回来了,太好了,我错了,对不起,我以后会改,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每个单词和句子都要重复几遍,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失声痛哭。
他说了一会儿,便将程殊楠抱进来,放到沙发上,然后自己跪坐在地板上,两只手抱住程殊楠的腿,掌心下冰凉一片。
“怎么这么冷?”梁北林说着,起身拧开壁灯。
程殊楠好像很怕光,抬手挡了下脸,木呆呆地看着梁北林。
梁北林又抬手去摸程殊楠的脸,程殊楠不说话,只发愣,脸也很凉,湿漉漉的。
“我给你拿被子,你等等。”梁北林跌跌撞撞爬起来,去床上扯下被子,将程殊楠整个包得只露一张脸,然后急声问,“还冷吗?”
程殊楠嘴唇扁了扁,说“冷”,同时一双圆眼睛里突然流出血泪。梁北林大惊,抖着手去抓被子,想要将程殊楠裹得更紧,一低头,发现他光着两只脚,脚背上竟然全是碎石,小腿上也是一片血肉模糊。
“小楠……不怕,我带你去看医生,不怕,没事的,没事……”
梁北林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嘶吼,猛地睁开眼。
没有回来的程殊楠,没有流着血说“冷”的爱人,没有打开过的门,没有拧开的壁灯。
有的,只是一场噩梦。
【作者有话说】
周六也更
第49章 冗长的回声
沈筠来的时候,梁北林已经几天关在酒窖里不出来,燕姨有几次敲不开门,怕出事,便给沈筠打电话。
梁北林没什么朋友,程殊楠的后事都是沈筠帮着处理的。安慰的话、劝解的话沈筠都说尽了,如今已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将人从酒窖里拖出来。
浑身酒气,衣衫不整,梁北林像个神志不清的精神病患一样,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又继续爬起来去找酒。
“你够了!”沈筠抓着梁北林衣领,将他摔到地上,“程殊楠死了,死了你知道吗?你就算喝死,他也回不来!”
“他没死!”梁北林甩开沈筠的手,一个翻身将沈筠压在下面,恶狠狠地说,“你闭嘴!你不准这么说他!他会回来的,他玩够了就回来,一定会回来!”
“你他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沈筠吼道,“梁北林,你要是个男人,你就堂堂正正接受这个事实,程殊楠死了,是意外,你还有你的生活要过,难道他死了你也要跟着去死吗?”
“我怎么过?啊,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生活要过!”
说到最后,梁北林突然松了力气,颓然跌坐在地。沈筠扯了扯衣袖坐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喘着粗气。
两人身边扔了一地酒瓶,沈筠左右看了看,从旁边架子上拿一块湿毛巾,狠狠擦一把脸,然后骂了一句:“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
酒窖里安静到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梁北林躺在地上,抬头望着天花板,视线犹疑而恍惚。
“我跟自己说,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只要我醒过来,一切就会恢复原样。”他断断续续地说,“沈筠,你告诉我,怎么才能醒过来。”
酒精让他痛苦的神经变得麻木,得以让他的每个夜晚都能好过一点。可白天又变成一把锋利的刀,无情地割裂了他所有的幻想与希望。
后面几天,沈筠实在撑不住了,只能再次求助沈君怀。听闻这个消息后,沈君怀和路清尘坐了最早的航班飞来域市。
梁北林不擅长倾诉情绪,暴露痛苦,在越亲近的人面前反而会越收敛。从小到大,他习惯把所有的心事都压在心底。所以当见到沈君怀和路清尘时,他看起来好了一些,自己收拾得干净整齐,身上也没再酒气冲天。
但沈君怀还是敏锐地发觉他状态不对。
净界已经让沈筠暂时接手,一些文件签署和重要决策也都是沈筠出席。这原本没什么,但沈君怀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份股权移交文件和财产处置协议:全部股权移交给沈君怀,所有财产留给路清尘。
沈君怀拿着那两份文件看了很久,最后他将文件原样放好,关好抽屉,当什么也没看到。
沈君怀和路清尘住了下来,路清尘整天整天地陪着梁北林,几乎到了密不透风的程度。可还是一个没盯住,在某天早上发现梁北林不见了。
路清尘慌里慌张去喊沈君怀,两人去了梁北林房间,发现床褥是凉的,沈君怀调了监控,昨晚11点大家都睡下之后,梁北林从房间里出来,一个人开车走了。
“怎么办啊?他会不会……”路清尘有些慌。
沈君怀面色很沉,没接话。
他给梁北林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便打给方敛和沈筠,叫人查监控。二十分钟后,监控视频发过来,当夜零点,域市出发的高速入口曾出现过梁北林的车,前往的是景州方向。
“他是去景州了?”路清尘两只手扶着沈君怀胳膊,觉得有点站不稳,“他去干什么啊?我们赶紧去追!”
沈君怀说:“追上了有什么用?”
一个了无生志的人,今天即便追到了,明天、后天呢?总有追不到的时候。
沈君怀沉了沉,给梁北林手机发了一条微信,只有短短一句话:接电话,有程殊楠消息。
一分钟不到,梁北林电话打了回来。
“老师,有什么消息?”
电话甫一接通,梁北林焦灼嘶哑的嗓音传来。电话那边很安静,不像是在车里,像在户外。沈君怀便知道他在哪了。
沈君怀这几天一直在查一件事,原本想等有把握了再说,但现在不得不抛出来。
“这件事或许是有人做了手脚,事故附近没有监控视频,但山路入口处有一个。”沈君怀先抛出结果,然后语速缓沉地说,“我找人重新做过调查,这个村子里曾经有个流浪汉住在桥下,并且事故发生后,未再见过流浪汉出现,大概率被压在桥下了。”
电话那边呼吸急促了些,梁北林没发声,听沈君怀继续说出自己的判断。
“也就是说,桥下确实压了人,但未必是程殊楠。”
沈君怀也查过程泊寒,对方从景州来去,没有留下可疑之处。也查了文乐知的病例,是一些简单擦伤,问题不大。在见过梁北林之后,两人立刻就离开了景州。从表面看这套逻辑成立,无懈可击,但就是太滴水不露了,特别像安排好的。
梁北林在猛然失去程殊楠的痛苦中已经无法正常思考,很多当时的细节或许没注意到。
沈君怀来到域市之后原本也没多想,但梁北林状态太差了,这让他意识到,他必须要找出点什么来,或者真相,或者疑点,才能让梁北林过这一关。
梁北林似乎站了起来,原地走了两步,然后问:“那戒指呢?”
“戒指是程殊楠的,”沈君怀说,“手未必是他。”
而后又把最后一个可能点出来:“戒指上沾染的血肉组织,或许本来就是程殊楠自己的。”
电话那边陷入长久的沉默,即便隔着一条电话线,沈君怀也能想象出梁北林的样子。
——应该是冷静下来了,大脑重新启动,因为那么一点点希望,甚至开始恢复往常的高速运转,思考沈君怀这些话的可能性。
“你现在现场是不是?”沈君怀问。
“是……”梁北林说。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桥体坍塌部分已被就地掩埋。大概因为这里死过人,村民觉得不吉利,现在都绕远路去对岸。当地村民说,前几天政府的人来测量过,想在几百米之外的地方,重新盖一座桥。
“你今晚上过去,想做什么?”沈君怀冷声问。
“老师……”
“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出门也不知道说一声吗?你知道你哥这几天担心你担心地吃不下睡不着吗?你真是出息了,还把股权留给我,我要你那点破股权?你哥也不差你那点财产!”
“你他妈立刻给我滚回来!”
挂了电话,沈君怀坐沙发里一坐,拧眉没说话。
路清尘跟过来,有些不确定地问:“君怀,你说的这些是真的?”
“不知道,只是怀疑。”沈君怀呼出一口气,语调远没有方才和梁北林通电话那么笃定和气势骇人,“总得给他一点希望,要不然别说以后,今晚他都撑不过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前半生支撑着梁北林的是报仇,那么在报完仇之后,能支撑着梁北林走下去的是程殊楠。
世界是个巨大的矛盾体,二十几年前的关家和程家一定想不到,将梁北林推向深渊的人姓程,而如今能让他活下去的人,也姓程。
**
尽管沈君怀提出很多疑点,但因为现场已经掩埋,并且没有目击者,很多事情难以考证。
不过梁北林自此之后振作了些,开始慢慢恢复工作,并且试图通过各种方法寻找程殊楠。
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一点程殊楠的消息都没找到。梁北林渐渐变得患得患失,有时候坚定地认为程殊楠躲在某处,有时候又痛苦地怀疑程殊楠真的不在了。
他变得失眠多疑,健康也出了状况。沈君怀和路清尘离开后,他情况越来越严重,最后到了不得不看心理医生的程度。药也吃得很多,话很少,在家的大部分时间抱着叽叽在花园里待着。
叽叽没再对他横眉冷对,一猫一人对程殊楠的思念大概达成了某种一致,叽叽甚至变得很黏他。梁北林一下班,叽叽就跳到他怀里,吃饭睡觉都要在他脚边待着。
后来,梁北林去Y大给程殊楠办了无限期休学。这种情况几乎没有先例,但梁北林执意如此,甚至不惜给学校投建了一座专属于文艺美专业的展览馆。
展览馆落成仪式上,梁北林作为嘉宾发言,官方且得体地感谢各方付出,只有说到这座展览馆的名字时,嗓音微哑。
最后梁北林和校方领导为展览馆揭牌,红绸落下,“殊楠展览馆”几个字让坐在台下的池小禾忍不住哭出声。
后台几个老师在闲聊,感慨程殊楠的不幸,也聊起学校的客座教授文乐知因为在坍塌事故中饱受惊吓,没再回来过。
仪式之后的晚宴梁北林没有留,刘教授送他到校门口,说抱歉,也说感谢。程殊楠毕竟是跟着学校的活动出的事,尽管是意外,学校难辞其咎。梁北林不但没怪罪,还出钱出力建了展览馆。
梁北林站在车门前,檐下的暖光在他面容上打下斑驳阴影。
他跟之前相比,有很明显的变化。这变化不是指五官和身材,刘教授说不太上来,但硬要说的话,梁北林身上那些尖锐的压迫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时刻暴露在虚空中的无助和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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