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角小虞
他不想让自己说的话像个笑话一样,便打算先跟方思弄处一处,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找个由头分手就完了。
结果没分掉。
跟他在一起之后的方思弄对他可谓是百依百顺,一点错处找不出来,于是这个“找借口分手”的时间点被他一推再推,后来完全搁置。
当他猛然回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完全陷了进去,成了那只濒死的青蛙,在温柔乡中乐不思蜀。
不能这样。
这大概是他跟青蛙最后的区别,他做了那个决定。
他永远要做自己的主宰,绝不可能将自己的命运由人掌握。
他必须要离开方思弄,必须要。
===
黎暖树的信很长,方思弄深吸了一口气,放下第一页纸。
而在第二页打头,他就看到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两个字:
[你曾问过我他是否在儿时遭受过虐待。
我当时没有回答,回去我思考了很久,意识到这是我思想里的一头大象,感谢你指出了它,也让我正视了它。
如果我非得回答不可,那我的答案恐怕是:是的。
虽然这种“虐待”在法律上很难被确证,它并非来自于身体上或任何肉眼可见的部分,而来自于心灵。
他的确从出生开始,就处于一种心灵的被凌虐当中。
我的姐姐,即玉求瑕的母亲曾亲口告诉过我,她必须培养他的仇恨,因为仇恨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心灵力量,它让哈姆雷特这个不谙世事的王子最终手刃了窃国者,也让克莱尔(1)带着十亿元回到了故乡……她认为玉求瑕也必须拥有这样的仇恨,才能在这种仇恨中生出冷静、机敏和绝处逢生的天分。
那是我姐姐的一次酒后失言,我想应是最接近真相的一部分。
虽然这个真相鲜血淋漓、让人匪夷所思,那就是:从他出生起,她就在培养他的仇恨。
然而我必须公允地说:这件事的发生是出于一种情有可原的动机——]
方思弄浑身都在抖,愤怒和痛苦侵蚀了他的神经,他的手抖得拿不住信纸,使最面上的这页颤巍巍飘了下去。
他没有去捡,他现在关心不到旁的,他只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铁石心肠,才可以在得知这样的真相之后说出“情有可原”这样的话来?
===
然后呢?
在阳光暖烘烘的炙烤中,玉求瑕慢慢地想。
跟方思弄分手了,然后呢?
那两年,是怎么过的呢?
说真的,他都快想不起来了。
对一个导演来说,最难以忘记的,应该是自己的作品吧。这部电影是在哪一年、自己多少岁的时候拍摄的,拍摄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事情,从社会时事中得到了什么灵感……应该是一个导演很难忘记的东西。
可他真的想不太起来了。
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拍《十八》时,站在场中刚指导完演员、下意识看向主镜头后方思弄的那一刻,那天主场景笼罩在天国般的圣光中,摄影机位处却是暗的。他看过去的时候,方思弄正好也直起身,从相机后面露出头来看他,四目相对间,他只觉得方思弄的眼睛好亮好亮,像星星一样。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个画面他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可对最近的这两年,他的记忆却是很混沌的,大概也跟喝了太多的酒有关系。
在戏剧理论中有一个术语,叫“静态人物”,通常用来描述在剧情发展中没有明显变化或发展的角色。就是说,一个人物在生活中感到绝望,哪怕TA在家里焦虑得走来走去、或是叫出一大群朋友喋喋不休地吐槽、或者每天在不同的场子喝得烂醉,邂逅各式各样的露水情缘,但只要不是由内部下定决心发出改变,TA就依然是一个静态人物。
也许那两年,他就是一个静态人物吧。
他每天游走在不同的人群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常常一觉醒来想不起昨天坐在自己旁边的人是谁,就又要去赴下一场宴,日日如此。唯一能让生活有些不同的可能是他拍的电影,可实际上他并不是特别在乎自己的作品。最开始拍电影也只是为了用这种新兴的艺术形式向陈腐的家族宣战,而进入“戏剧世界”之后,他更不在乎了。
他只是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不然就彻底“静止”了。
他的父母死了,妹妹丢了,跟方思弄也断了联系。那两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空洞,在世间游荡。
即便如此,他居然还是不敢死。
他一次次从非人的世界中爬出来,宣称自己的复仇还没有结束,可当方思弄骑在他身上把刀刺进他的心脏时,他终于承认,把自己留在世界上的并不是已死的父母,而是这个人。
不管在怎样的境遇中,他也下意识觉得,这个人还在等他,他不敢死。
可只要是这个人亲手杀的,那他就终于解脱、没有遗憾了。
===
方思弄狠狠搓了一把脸,才能继续看接下来的内容。
然而黎暖树的下一句话就把他打懵了:[我想,这个“动机”,你也许比我更清楚。]
什么意思?我清楚什么?
方思弄觉得匪夷所思。
[我这么写并不是为了卖关子或者故布疑阵,具体情况我是真的不知道。
到这里,我不得不提到一件陈年往事,那就是:我其实是黎家的养女,我与我的姐姐黎春泥、及玉求瑕,包括玉黎两个家族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是的,你可能猜到了,我接下来要讲的,是隐藏在这两个家族的血脉中的诅咒,可是很遗憾,我所知的并不多,更多的可能是我这些年个人的推测。
之所以决定告诉你,是因为你之前在我面前被“禁言”(这个词也是我自己乱安的)所以我猜测,你也进入了这个“诅咒”(这个也是我乱安的)之中。
是这样吗?
当然,我知道这个问题也是一个悖论,因为倘若你真的进入了这个“诅咒”,你也会和她们一样被“禁言”。
在我的推测中,这个“诅咒”与血缘有关,我的父亲、姐姐、姐夫乃至玉家全族几乎都因此丧生,具体的我不清楚,我还推测,“诅咒”也许与我们两家从事的行业有关。
放心,我是一个编剧,我有足够的想象力来理解这种事情,希望有一天“诅咒”结束之后,能听到你亲口给我讲述它。
如果不是的话也无所谓了,我写都写了,而且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情报可以透露。
我只能说,我的姐姐对玉求瑕的所有“训练”,都是为了这个“诅咒”。
如此一来,另一个推测便出现了:如果伤害他、凌虐他、训练他,是为了拯救他,那我们是否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无可奈何的动机呢?]
第三页结束。
方思弄眼皮一跳,后知后觉感到疼痛,他又把手心的伤口掐破了。
===
方思弄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玉求瑕晃晃悠悠、漫无目的地想着。
一开始他觉得方思弄的人物形象其实挺典型的:一款内敛版的于连(2),生于微末、才华横溢,英俊、敏感、沉郁、高自尊,踏入这片最浮华的名利场,很快便会被催生出勃勃野心。
这样的人,没见过大都会的糜烂,便最容易被他的外表蒙骗,不过很快就会清醒过来,因为他们同样也很聪明,会察言观色,也会明哲保身。
但他错了。
方思弄从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想过回头,更别提什么明哲保身。
在上个“世界”中楚深南提到的于筠,他记得,是家族为他安排的联姻对象中的一个,见面的时候女孩子穿着及膝白裙,站在花园里,齐肩发齐刘海一丝不乱,由一只精致的白蕾丝发卡压着,举止优雅礼仪良好,讲话细声细气,阳光的角度仿佛也是设计好的,在她身上打出一层朦胧的光晕,是很多男人梦中情人那类女生。
虽然玉求瑕并不确定她在现实生活中是否如此“表里如一”,或者是专门为这场相亲做出的打扮——他倾向于后者,但是这都无所谓,因为他只是被骗回家吃饭刚好撞上了而已,他不会再见她一面。
教养让他在那顿饭上维持了双方的体面,散场之后于筠联系过他几次,都被他以不伤害彼此脸面的方式回绝了。他绝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家族安排的人,这是一定的。
两个人的交集仅限于此,就这样,一个多月后,他听闻于家的小女儿自杀了,原因不明,反正她昏了头的青梅竹马楚深南楚少爷将这口锅归结到了他的头上。
他的内核异常坚固、逻辑自洽,并不会因此责备自己,包括在上个世界中对楚深南说的每个字,也都是他真心所想。
也许有人应该为于筠的死负责,但绝不可能是他。
当然,不管怎样,那的确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心中也的确留下了一席之地,平常不会想起,但楚深南一提,他便有了颇多感触,却是另一个方向的。
他想到了方思弄。
于筠的人生他并不了解,但既然她最终选择了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开,生命的脉络自然也能窥得一二,无非是在这个世界中的生活已经丧失了指望,也许遭受了情感上、家庭上、思想上、情绪上的打击,也许她也在那天的花园里被他的皮囊所蛊惑,将最后一点指望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言而总之,在致使她死亡的元凶当中,他充其量就是最后一根稻草,或者根本算不上。
可方思弄跟于筠完全不一样,他不是被生活打败的,硬要说的话,他只输给了一个人,就是他玉求瑕。
方思弄跟他设想中的任何一种可能都不一样。
他开始以为方思弄是于连,可事实证明完全不是。鲜亮的生活完全没有迷乱方思弄的视线,当财富、地位、自由统统都涌向方思弄的时候,方思弄依然还是像当初那样,满眼都是他,就这么一条道走到了黑。
母亲教他不要相信任何人,他也曾一百次一千次地试探方思弄的真心,却没有一次失望。他曾以为的高自尊,在两人的相处中也完全找不到痕迹,有一段时间他相当恶劣地频频在方思弄面前提到自杀,因为那样他能感受到方思弄的愤怒,方思弄在他面前像一个泥人、一团海绵,对他好得过了头,让他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什么杀猪盘,只有在戳痛方思弄的时候他才能触碰到方思弄真实的情绪和痛苦,他残忍至极,乐此不疲。
即使这样,即使这样一次次被伤害,方思弄依然没有离开,也没有停止爱他。
这让他又困惑,又惶恐,又眷恋。
后来被戳着戳着,方思弄竟然也慢慢习惯了,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替他收尸的样子,他知道方思弄心里某个角落有一团暗烧的鬼火,可方思弄就是能隐忍不发,展现给世界的面目总是内敛、沉默,和一种庞大的温柔。
方思弄从没劝过他别去死,只是会身体力行地拉着他去晒太阳、散步、逛超市,潜移默化地改善他的健康……而他真的就越来越不想死了。
再后来,在他眼中的方思弄不再是于连了,方思弄就是方思弄,因为一个未知的原因,也许真就是“一见钟情”这样无聊庸俗的缘由,可以吸纳和包容他的一切,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供他停靠栖息——哪怕他亲手斩断联系,只要他回来,方思弄依然还在原地望着他,爱着他。
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恶劣的混蛋,在绝境之中只会顾及自己的感受,反正在方思弄这里他是绝对的赢家,是永远会在原地等他的退路。
可方思弄竟然也不是这样。
在“戏剧世界”的生死考验中,他终于见到了方思弄的真面目:不是一团无欲无求的海绵,而是一株毒荆棘,会愤怒,会仇恨,会恨到说要吃了他、杀死他……
不温和、不阳光、不健康……却叫他神往。
就是这样才对。
他心中不止一次冒出过这样的念头,昨天晚上,方思弄骑在他身上说的每一个字,都给他带来了堪比高/潮的快/感。
果然,只有疯子才会爱上疯子。
这样一来,他就再也不必叩问方思弄的爱了,疯子爱就爱了,不需要逻辑。
——他就是这样慢慢陷下去的,不是没有过反抗,再回头,却找不出任何一个时间节点能安全退出、平稳着陆,好像从他答应方思弄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要爱得这样遍体鳞伤。
《加缪手记》中讲:死亡将爱情变成一种命运。
而他们两个的爱情,从始至终好像都一直与死亡紧紧相连,事到如今,也只能接受这种命运了。
他在心中长长叹出一口气,终于认命,转头问游嫣:“我要向一个曾经被我狠狠伤害的人道歉,你说我该怎么做?”
游嫣心知肚明,却还要发问:“是什么样的人?领上床的那种吗?”
玉求瑕笑了一声,肯定道:“领上床的那种。”
“那当然阵仗能整多大整多大啊。”游嫣发表自己的观点,“反正我喜欢这样的。”
上一篇:被清冷哭包攻缠上,我……
下一篇:咸鱼有所图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