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角小虞
花田笑答应道:“好嘞。”
蒲天白停下演奏,问道:“你为什么不坐我旁边?”
花田笑乐乐呵呵的:“方哥坐你旁边。”
蒲天白:“那你的声音怎么那么远?”
“你妻子在你后面。我在最后一排。”花田笑说,“不要回头啊,你不是要带她回人间吗?”
蒲天白点点头:“好,我不会回头的。”
方思弄被玉求瑕拉了一下,走到蒲天白所在的第一排坐下,一排只有两个座位,玉求瑕坐在了他后面。
在玉求瑕的旁边,是跟随着蒲天白上船的模糊幽灵,再后面是花田笑。
船开始划动,向着天边的那道光门。
蒲天白又继续弹奏。
微风拂过河水,天边的浓云如同油画般圣洁庄严,时间似乎停止了。
但时间是不会停止的,船还在前行,乐曲也走向终结。
弹完后,放下琴,蒲天白忽然开口道:“方哥,你知道我的家庭吗?”
对蒲天白的话方思弄并不感觉意外,虽然他现在当自己是俄耳浦斯,但至少还有一半是蒲天白。梦中的人物说出一些不符合角色的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方思弄回忆了一下,蒲天白并没有详细跟他说过自己的家庭,但以前在学校当室友的时候他多少还是从小学弟的字里行间听出过一点信息:“知道一点。独生子,家在四川是吧?”
“嗯。是个很普通的家庭,父母都很开明,说得上幸福。我在外漂了这么多年,做什么事家人都很支持我,我是一个……平常人家里的平常的小孩。”蒲天白慢慢地说,像在吟诗,也如同梦呓,“平常人的人生,似乎也是平常的,痛苦是小小的,幸福是小小的,梦想是小小的,爱和恨都是小小的,整个人生的曲线,好像都是平平无奇的。也许有人也会在一些时候想要创造一些惊世的伟业,可一回头看到自己普普通通的父母家人,也大有可能退回普通的人生里……我想这不能算是怯懦,只是,在我们心中,我们知道平常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应该说,我们只知道这个。当我们想要做点大事、成为一个特别的人时,我们不知道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而看到家人,这种温暖平常的氛围就会席卷我们。因为我们太了解这种平常的生活了,太了解父母们小小的痛苦和幸福了,我们不忍心打破它们。”
方思弄说:“所有人都是普通的人。”
“不是的。”蒲天白执拗地说,“有些人就是不一样的,生下来就是不一样的,比如茵茵,比如玉求瑕,比如你。”
“我有什么……”
“你也许会认为我不了解你心里的感受,你也不了解我的,所以你听我说吧!你听我说!”蒲天白的情绪逐渐激动,方思弄闭嘴了,听他说,蒲天白继续讲,“我属于不太认命的那种人,也许是外表带给我的优越感,总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其实我有什么特殊呢?我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人,小学时喜欢过我们的文娱委员,初中时喜欢班长,高中时喜欢学校门口那条街的一个大姐大,但是答应了学校里另一个女孩的追求。成绩一直也不多好,但因为考上电影学院沾沾自喜,出社会后四处碰壁,差点走上歧途——我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却总想追求一些别的、更伟大的一点的东西。”
蒲天白望着前方天国般的门扉,忽然笑起来:“‘伟大’——多美妙的词汇啊?来自于神话、传说和戏剧,超越了庸碌的日常,在永恒的天空中熠熠生光。”
方思弄被他眼中的光芒惊到了,实在没忍住道:“我跟这个词毫不沾边。”
“不!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跟这个词有关的现实中的人!玉求瑕的伟大可能来自于他的家世和才华,但你完全是你自己!”蒲天白斩钉截铁道,“我觉得能毫无保留、义无反顾地爱一个人,就是非常伟大的一件事。”
方思弄愣住了。
他奇怪地看向蒲天白,因为自己完全不这么想。只是爱一个人,就可以被称作伟大?未免太奇怪了,跟蒲天白刚刚说的什么伟业毫不沾边。
“你在说什……”
“爱不伟大吗?爱都不伟大吗?”蒲天白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打断道,“当然,我也不是完全确定的,一开始认识你、被你的爱吸引,我也不确定这算不算伟大……但是十年过去了,方哥,你的爱还在吗?”
方思弄难以回答,他太不擅长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
“它还在,坚如磐石,一动不动。”蒲天白代替他下了结论,随即又笑了一下,“这证明我当年就没有看错。”
说这么一大圈,其实方思弄不知道蒲天白想说什么,也就此发问。
“我想说,我向往‘伟大’,可我没有超人的智慧,没有过人的体能,没有了不起的才艺、技能或意志……我如此平庸,却向往着伟大,我本来都要放弃了,但我看到了你,所以我想,我也许也能创造一场伟大的爱情——”
玉求瑕忽然在后面冷冷问道:“你认为爱一个人比以上这些过人之处都要简单吗?”
蒲天白并没有被问倒:“当然不——一开始我认为这是我能接触到的‘伟大’中简单的一个,而且它还很安全,不冒什么风险也不会耗费太多的时间——但后来我当然意识到它的困难,甚至有可能是最困难的。”
玉求瑕继续问:“你为这场‘爱情伟业’选择的对象是我的妹妹?”
“说得可真难听。”蒲天白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哪有资格去选择她啊?是她选择了我,不,也许更应该说,我们相遇了,命运让我们相遇了,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至少我愿意这么相信。但你说的也没错,我确实需要一个‘对象’,我的爱所指的对象,的确是她,我希望我们能一起走向‘伟大’。”
他转头看向方思弄,一字一顿地说:“我明明只是一个不得志的普通人,迟早会接受自己的平庸……有这种想法生发出来,都是因为你,是你改变了我。”
方思弄被他看得抖了一下,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时间紧迫,也不顾及方式了,只想劝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以破坏的方式也在所不惜:“可据我观察,你最近又喜欢上了花田笑?”
蒲天白僵了一下,叹息般一笑:“是的,因为我的本质就是一个庸人,和你们不一样。”
玉求瑕又冷冷道:“你如果一直纠结在这种想法里,那你只能永远平庸下去。”
“是啊。可我忍不住这么想。”蒲天白并不争辩,继续说,“不瞒你们说,掉进‘戏剧世界’后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要是死了我爸爸妈妈怎么办,他们会有多伤心啊?’你们会有这样的想法吗?不会吧?你们没有那样平凡的父母,没有见过他们平凡的、平静的生活,那些小小的、小小的快乐和幸福。被这些小小的幸福拖着,我就不敢死,也不敢做冒险的事、不敢做勇敢的决定。事实上,在这一刻,就在现在,我也依然有这样的想法——我死了,我的爸爸妈妈怎么办啊?”
方思弄肯定他:“那就别死,我们马上就出去了。”
蒲天白仍不反驳,望着越来越近的光门,很平静地说:“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明明这样普通、庸常、软弱……可是最终,我还是会想往‘伟大’的这一边靠一靠。”
方思弄心一沉:“你要做什么?”
蒲天白微笑着看他,眼中却有眼泪折射出的星星点点的光芒:“我向往爱情的神话,我要回头了。我不相信冥王的谎言,我认为我的身后根本没有我的妻子,我要戳穿这个谎言。哪怕我错了,我也能见到我死去的妻子最后一面……比起让爱情在庸常的琐碎中化为泡沫,生命也碌碌无为地延续下去,我想选择一个接近伟大的瞬间。”
“不要!”
方思弄抬手就想去扳他的脸,被他拨开了。
他的眼睛亮如灯火,眼泪打湿了面颊:“不要再劝我!因为我很容易就会被劝服!我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我要抛下我的平凡庸常、抛下我的爸爸妈妈、一直拖拽着我的那些小小的幸福,抛下我的懒惰痛苦和虚伪,做一个勇敢的决定!就这一次!不要再劝我!”
方思弄失语了,却还不愿放弃,但玉求瑕抓住了他的手,扑上来抱住他,他被迫退开,眼睁睁看着蒲天白猛然回头。
蒲天白回头的画面隔着玉求瑕的肩膀和发丝,像一帧一帧的慢镜头,同时他听见玉求瑕在他耳边说:“没用的,要逃出‘电影’,能依靠的只有主人公自己的意志,记得吗?他已经决定回头,没有办法了。”
回过头的蒲天白的表情瞬间崩裂,仿佛看到了什么世界终结的画面,因为太过惊骇,脸上的毛细血管都寸寸崩开,这个画面近在咫尺,感染力惊人,方思弄实在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跟着蒲天白回头,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第一个发现,是发现船并没有离岸。
划行的声音明明已经持续了很久,而且看着前方的时候也明明觉得光门越来越近了,可是回头一看,船竟然还在岸边,离站在岸边没能上船的花田笑不到三米。
玉求瑕说得对,蒲天白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他的心离不开,他就永远出不去。
坐在蒲天白身后的“妻子”的幽魂发出尖叫,叫得声嘶力竭,音调突破天际,似乎将天幕都震破了,让方思弄脑海中不禁冒出李贺的那句“昆山玉碎凤凰叫”。
接着他又明白过来,真的有东西碎掉的声音,不是听错了,但碎掉的不是天幕,而是花田笑。或者说,玉茵茵。
幽魂发出那声惨叫后,便像被强风吹袭的浓雾一般轰然散开,清晰地露出后面的花田笑。在那一个瞬间,全世界的光似乎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将他的血肉骨骼都照耀得晶莹剔透,像是发生了几亿度的燃烧。
在这阵璀璨的强光中,他的身体变得模糊,在某一个瞬间血肉的信息完全被消解了,只剩下骨骸,于是也没有了性别,眼睛被强光照得看不清楚,但那一瞬间方思弄很确定自己看到了玉茵茵的脸。
蒲天白朝他扑过去,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然而就在蒲天白触碰到他的前一刻,他碎掉了。
他化成了千万片流光溢彩的碎片,镜子的碎片,向四面八方飞溅。
蒲天白抱住的只有虚影,和最后的光芒的温度。
只有蒲天白自己知道,没有温度,寒冷彻骨。
===
船划行着,离开河岸,离那个面朝冥府、佝偻着的、燃尽了的蒲天白的背影越来越远。
船上的乘客只剩下了方思弄和玉求瑕,向着光门进发。
方思弄以一个与蒲天白极端相似的姿势跪在船中央,玉求瑕跪在他对面,正面抱着他,把他的脸裹在自己怀中。
方思弄现在也是面朝冥府、背对光门,也就是说,完全“回头”了,但在他身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好了,没事了。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玉求瑕不停抚摸他的肩胛和脊椎,一遍一遍说着没事了。
在船航行到河中央时,方思弄终于开口:“你看得到我吗?”
玉求瑕的身体微微僵硬,但很快掩饰过去:“当然看得到,你在说什么?”
“你看得到我的脸吗?”
玉求瑕彻底僵住了。
方思弄慢慢直起身,与他面对着面。
轻轻地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有太多不对劲了,说不出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了。
……从刚进来,或者说从进入这个世界之前……不,也许是从上个世界……或者,或者是直接从一开始,就太不对了。
方思弄一直觉得奇怪,但没有很准确地找到奇怪的点,现在他找到了。
进入这个世界之后,这么多“电影”,他没有见过任何一面镜子。
从《十八》开始,一个普通的现实世界观,普通的人家里,会没有一面镜子吗?连卫生间里也没有?之后是玉求瑕的世界,帝国的王宫,元首的寝殿,不说镜子了,连可以反光的饰品都没有吗?再到花田笑的那部电影,青楼诶,姑娘们日日化妆,至少都有铜镜吧?这才符合世界观吧?也许化妆房里有,但玉求瑕从没让他进去过。然后是井石屏的电影,海滨小城的宾馆里,也没有镜子……
他不是没有发现这些不对,但他都可以自己说服自己,比如说是小镇的宾馆太破旧了,没装镜子也可以理解;玉求瑕不让他进女孩子们的化妆间,他也可以理解……
——但他完全没看到吗?也不是的。
在玉求瑕那部电影里,窗框旁边,玉求瑕被窗外来的箭射中之前,曾离他很近很近,似乎是要亲吻他,他在玉求瑕的眼中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离开“电影”,在金字塔中搜寻的时候,他也在电筒的反光面上看到过那个影子,他原本以为那东西是趴在自己肩膀上的……
在海滨城市,小巷中的那根水管上,他其实也看到了……
——他只是害怕、逃避、拖延。
但花田笑……玉茵茵碎成了镜子。
它们从他的身边飞溅而出。
那一瞬间清晰地映照出了、千千万万个,他的样子。
一个黑洞。
他的脸如同一个模糊的深渊,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基本的五官轮廓都不存在,只是一个漆黑的洞口,深不见底。
正是他在《半生一幕》观影会,和游泳馆见到过的那种怪物。
原来他自己就是那怪物。
他崩溃地捂住了脸:“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我的?”
自己顶着这样一张脸出现在元首的床前,玉求瑕是怎么直接认出他,毫无反抗地跟他走的?
他感觉到玉求瑕还在抚摸他的肩膀和脖子,然后听到玉求瑕说:“我认出了你的眼泪。”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哭,眼泪打湿了脸颊。
真奇怪,他可以摸到自己的脸,但在视觉上,是一片空洞。
怪不得,怪不得在《十八》中最后那天早晨,他在李灯水面前揭开面具时,李灯水的眼神会那么惊恐。怪不得之后与花田笑、井石屏和蒲天白重逢,他们看他的表情都那么陌生。
问题再也无法拖延,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他绝望地问道:“……我到底是什么?”
他感觉玉求瑕的嘴唇停留在他的发顶,沉默持续了很久,玉求瑕终于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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