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角小虞
方思弄完全愣住了,一时间,阳光、林荫道和炮仗花鲜艳的红色组成的漩涡几乎要将他淹没。
“这就又要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了:他在等待什么?”梅斯菲尔德说,“是‘爱’啊,方思弄。”
“他一生都在追逐爱。那一个瞬间,是他潜意识里离爱最近的一个瞬间,他想要知道如果在那个时候做出不同的选择,一切是不是会有所改变。”
“他几乎要成功了。”
方思弄颓然地往地上一坐:“所以都是假的。”
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他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消散了,惨笑一声:“所以从那个时间点之后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从未发生过的。”
“如果你要以‘是否在现实世界中发生过’来定义,那它确实是没发生过。”梅斯菲尔德说,“不过我们都已经是精神存在了,有没有在现实发生过没有那么重要吧?”
方思弄没有回答,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
没得到回答,梅斯菲尔德也并不尴尬,继续道:“因为在这之后你们经历的‘世界’其实整体都在《等待戈多》的大剧本下,所以就算在‘现实’中,你偶尔也会遇到一些精神性的存在,我可以进去找你,那家伙也能。”
比如和景明去酒吧的那次,比如周瑶露出的可怕笑脸,比如游泳池见到的无脸人……
“那个不是。”方思弄并没有说话,梅斯菲尔德却道,“那个你所谓的‘无脸人’不是我们的手笔,应该是玉茵茵给你的提示。”
方思弄看了他一眼,心道原来说了这么多都是废话,在这个“精神维度”中,梅斯菲尔德可以不通过语言就得知他的想法。
“是的。”梅斯菲尔德还笑了一声,“语言其实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很没用的东西。”
方思弄已经完全麻了。
梅斯菲尔德却似乎很喜欢看他的吃瘪样,笑了笑,接着说:“也正是因为玉求瑕是这个大剧本下的唯一主人公,他的意志有些时候会对整个‘世界’做出影响,当然他自己是意识不到的,包括但不限于对npc的影响——他有时候可能会借npc之口说话;对时间线的影响——根据他的意愿推迟或延后‘世界’降临的时间;对剧情的影响等等。”
“你之所以在一些时候会感觉自己很特别、跟其他人不一样,是因为你在他的眼里真的不一样。”
“他一直在追逐爱,追逐一种完善的、圆满的、没有条件没有瑕疵的爱,他在追逐这个,但他的深层意识其实并不相信真的有这种爱……你的爱让他有了这种感觉,可他并不相信,直到你死在他面前,他的怀疑终于松动了,这也是他能成功开启第二幕的重要愿意。”
“当然他的怀疑并没有完全打消,在第二幕里他潜意识设置了很多障碍和选择题给你,当然这些考验也是‘世界意志’所乐见的,他想考验你的爱,他依旧不能相信世界上有他一直在等待和追逐的那种爱,结果你全都通过了。”
沉默持续了很久,方思弄依然选择用语言提问:“那如果他等到了,为什么还不能结束这轮游戏?”
梅斯菲尔德的笑容忽然变得吊诡,刹那之间变得比周瑶的那个笑容还要阴森恐怖,方思弄心跳一窒,梅斯菲尔德幽幽开口:“因为人性的贪婪啊。”
“在第一幕中他等待的还只是‘爱’,这时你的死让他发现了你的爱,而在第二幕的求证过程中他从‘追求这种爱’发展到了‘追求方思弄的爱’……你明白这二者的区别吗?”
“戈多从‘爱’变成了‘你’。他在等的是爱,特指的是你的爱,可是你已经死了。”
“这场游戏已经没有解了。”梅斯菲尔德微微俯身,用手抚摸他的头顶,“跟我走吧,方思弄。”
从在“精神维度”相遇以来,梅斯菲尔德的目的就是让方思弄加入这个不断扩大的“人类意志的集合”,神奇的是这个集合还讲究自愿原则,如果他答应,他就会成为这个“梅斯菲尔德”的一部分,继续与“世界意志”对抗下去。如果不答应,对方也不会强迫。
他当然没有立即答应,毕竟玉求瑕的故事还没有结局。
梅斯菲尔德则同意带他来看完这个“世界”的结局,但因为以上种种原因,他们绝不能够介入。
方思弄垂着头道:“你要食言吗?你答应过我不管我做出什么选择,我都可以在这里陪伴他直到结局。”
“不是的,你知道,我们其实有很多时间,就算在这里陪他几十年也完全没问题。”梅斯菲尔德叹了口气,坐到他旁边,“我只是不想你在这里虚耗你的爱……你只能在这里无能为力地看着他老死,相信我,我已经观看过成千上万遍,仔细观看美人迟暮,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结局还没定呢。”方思弄说,“你说过那本书可以让我复活。”
“那也要有‘木乃伊’才行。”
“我之前问过你我的‘木乃伊’在哪里,你说‘这要问他了’,这说明,它还是存在的,并且在玉求瑕可以找到的地方。你凭什么断言结局?”
因为实际上不需要语言,梅斯菲尔德可以先一步窥见他的想法,所以在他说完之前就已经在叹息:“你展现出来的纯粹的爱让我震撼,玉求瑕深陷其中依然保持的清醒也让我惊叹,你们几乎就要成功了,我当然希望你们成功,我是站在人类这一边的,我一点也不希望灾难降临,我已经说过可惜了。
祂语重心长地说:“方思弄,你是我的同志,我不会骗你,你的‘木乃伊’的确在他有可能找到的地方,但这种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我们没必要在这浪费时间。”
“为什么?”
梅斯菲尔德无奈地朝玉求瑕和另一个“梅斯菲尔德”一指:“如你所见,‘世界意志’已经介入了,在祂的蛊惑下,玉求瑕只能放弃探索,度过和上一幕相同的一生,但这一次不可能再有回溯,因为《等待戈多》一共只有两幕。”
方思弄又问:“‘世界意志’除了蛊惑他,还能做什么吗?”
“不能了,毕竟‘契约’的力量还在那里,祂现在也只是一个投影,最多就说说话。”梅斯菲尔德说,“不过只说话也足够致命了,就像我对你的帮助其实也只是几次语焉不详的提示,况且玉求瑕的记忆是不整全的,所有的缺口都可以被祂用‘不必深究的bug’解释,我不认为有人能挣脱这种谎言。”
又经过了一阵万籁俱寂的沉默,方思弄抱紧膝盖,盯着玉求瑕的身影喃喃道:
“是啊……我要是他,应该也只能信了。”
“毕竟这一幕的事情,都是假的嘛……”
梅斯菲尔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遗憾道:“你也别怪他,毕竟他是没有记忆的,怨恨会损耗你的爱,那可是无上的珍宝。”
“我们都欢迎你的加入。”
第233章 等待07
方思弄把鼻子以下都埋在膝盖里, 静静看着“精神维度”之外的玉求瑕。
“……原来是这样吗?”玉求瑕仰望着眼前的阴影,眼神逐渐放空,他满脸惨白, 浑身细细地发抖,完全绝望、濒临崩溃。
“世界意志”站在他的正面,高峻的阴影如同一开始那样笼罩着他, 过了一会儿,伸出手抚摸他的头顶。
不得不说, 这东西学习人类学习得很是精髓,这在无人街心公园的一幕却无端使人联想到《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的那一幕,也许当时祂真的在场, 人类的文明、辉煌在祂眼中也许只是一种好玩的东西。
忽然,祂抬起头, 看向虚空中的一点,方思弄知道祂看得到他们, 他与那双碧绿的眼睛对视了。
下一刻, 祂笑了起来。
但这一次就模仿得不好, 嘴角咧到耳根,整条唇缝弯出一道夸张的弧度, 那是一个以人类的面部肌肉构造不可能达到的角度,一时间像是集中了生物本能中的所有恐怖, 让方思弄遍骨生寒。
这时,旁边一只手伸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要怕。”梅斯菲尔德在他身边叹了口气,“如果受不了,就跟我走吧,我们该去为下一轮做准备了。”
方思弄把他的手拿下来:“我不怕。”
他直直地与“世界意志”对视。
他强调:“我不怕他。”
“世界意志”似乎被他的反应取悦到, 心情很好地低头对着玉求瑕说:“埃及有一句谚语:‘世界怕时间,时间怕金字塔。’”
祂的手顺着玉求瑕的头发往下滑,从头顶到颈椎:“你已经战胜了‘金字塔’,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理当放过自己、拥有幸福的一生。”
祂用另一只手触碰玉求瑕放在膝盖上的笔记本,指腹划过粗糙的牛皮纸面。祂嘴角的笑意收敛了,落回一个温和而慈悲的角度,用劝诱的语气道:“把它交给我吧。”
那正是方思弄留给玉求瑕的那一本日记,玉求瑕之前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不知道为什么,它忽然就出现在玉求瑕的膝头。
“世界意志”胜券在握,洋洋得意地又向虚空中的“精神维度”投来一眼,但声音还是没有一丝破绽,还在对玉求瑕说:“——之后你就会获得真正的自由了。”
祂捏住笔记本的一个角,慢慢往外抽。
方思弄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也跟着被一点一点地抽出体外。
梅斯菲尔德又在旁边轻轻叹了一声。
等这本笔记本也被“世界意志”抹除,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能提示玉求瑕这段经历的东西,他也许偶尔会觉得生活违和,但在这世上觉得某些瞬间生活违和的人又岂止千千万万,一切,都可以用罹患阿尔兹海默症来解释。
都结束了,他只能在这个“世界”中度过平静的一生,而属于人类的这一轮“游戏”也会宣告失败,灾难即将降临,或许是地震海啸,也可能是瘟疫横行。
就在笔记本几乎完全离开玉求瑕的身体时,玉求瑕忽然抬起手,用两只手牢牢捏住了这个本子。
这完全出乎了“世界意志”的预料,因为震惊,祂一时间浑身僵硬,不协调的姿势立即就透出了一种非人感。
“谎言都藏在真相之中。”玉求瑕笑了一声,“这个世界上最难解的谜题就是一分谎言九分真相——就像你刚刚做的那样。”
他抬起头,眼神平静,又似乎带着一种锋芒,身体也完全不发抖了,他歪了歪头,表情忽然之间变得清澈天真,好像真情实感地在与对方讨论什么问题:“而要在如此浩瀚的真相之中准确地找到假的那一部分,我们需要什么呢?”
抓着笔记本另一端的人下意识问道:“什么?”
“需要一个锚点,一个势必为真的真相。”玉求瑕笑起来,“对我来说,最大的锚点就是我的心脏,它已经生长出了‘印记’,告诉我:我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以及——我家的锅有保温模式,我不可能在吃完饭之前就把插头拔掉。”
虚空之中,方思弄低低笑起来。
“太不可思议了。”一旁的梅斯菲尔德惊叹道,“让我惊讶的是,这些反应是他在记忆完全混乱的情况下做出的。”他有些激动地强调,“我指的不止是他现在的状态啊,其实,他在整个《等待戈多》中,记忆都是被影响着的!就像……就像在梦里……对,就像在上一个副本中你们在‘电影’里的那种状态……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何等的意志力……”
说到激动处,他注意到方思弄的表情,顿时愣了一下:“……你早就知道?”
方思弄看向他:“果然,你并不能随意地读我的心。”
梅斯菲尔德一愣。
“从在‘精神维度’相遇这么久,你一直都在问我的想法,问我的答案,直到刚刚。”方思弄笃定地说,“你是在我动摇之后才能‘听见’我的心声的,现在又听不到了。”
梅斯菲尔德抿了抿嘴,好半天后道:“……所以你也在演戏。”
“‘戏剧就是让人自愿走入一种轻信。’”方思弄解释说,“把自己放进戏里,很快就动摇了。再怎么说,我也是半个专业的。”
“哈。”梅斯菲尔德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又看了玉求瑕一眼,摇摇头说,“真是输给你们了。”
祂举手投降:“现在我们坦诚相见行吗?”
方思弄上下扫视他:“看你诚意。”
“人类,人类从来就是这么有趣的东西。”梅斯菲尔德又笑起来,那种“端着”的感觉散去了一些,这让祂看起来更像是个人——方思弄愿意相信祂曾经是人,或者说是人类的集合体,但在漫长虚空中度过的岁月中,祂的确越来越“神化”了。
祂问:“如果玉求瑕的锚点是他的心脏,那你的锚点又是什么呢?在‘世界’和‘人神’的谎言面前依然不会动摇?”
方思弄转动视线,看向了玉求瑕。
梅斯菲尔德失笑:“我早该想到是这样,恋爱中的人类会像信仰神一样信仰对方。”
“你相信他。”祂的表情不是很赞同,老友一般对方思弄好言相劝,“可哪一天他让你失望了,就会很危险。”
祂以为方思弄这个恋爱脑会回答他“我不会对他失望”,没想到真正等来的回答是:“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再说吧。”
过了一会儿,方思弄又说:“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方思弄没有细说,生活日常中的端倪很难细说,也没有必要细说。他觉得玉求瑕早就对真正的结局有所预感,而他因为对玉求瑕的注视,也同样察觉到了它。这种感觉的出现很难指出一个具体的时间,也许是在进入上一个世界之前,他扒着门框站在玉求瑕身后,看着玉求瑕对倒在地上的黎暖树说:“你忍心让我……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一个人吗?”
也许是在“芦苇之地”的幻境之中,玉求瑕向他提议“不然……我们就留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刻。
或者,是在更早更早以前的“弗兰肯斯坦世界”,玉求瑕给他讲那个故事的时刻:“自古就有‘无意’的鬼,叫破的那一刻才会醒觉。”
“我觉得他早就知道大部分结局。”方思弄并不多言,还是专注地看着玉求瑕,“他好像一直知道自己在梦里、在孤军奋战。”
“我听到了。孩子。”玉求瑕对着“世界意志”说道,他的笑容顽皮天真,明明坐着,在对方面前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
“世界意志”不知不觉已经放开了那个笔记本,一头雾水:“什么?”
玉求瑕:“听到你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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