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苔卷
而陈熙南呢,其实也没说不行。正相反,每次一提,这人总是欣然答应。
“好啊。”“下回一定。”“我去准备准备。”
然而等要动真格的节骨眼,就又开始整景儿。
不是满脸疲惫地说累,就是眼泪汪汪地怕疼。等所有借口都用了一圈,最后索性放出大招:抱歉,有痔青年了。需要淡泊以明痔,并宁静以痔远。
这不算完,还得倒打一耙:都怪二哥口重,总吃重辣重盐。
段二爷辩解说自己怎么没得,谁想陈大夫居然还会反弹魔法:这人总得占一头好。既然已经才疏,就不能痔大。
这回二爷算是明白,什么叫长他人痔气,灭自己威风。不仅失去了皮燕子,还失去了二荆条和小米辣。
不过二爷也还是不明白,自己都能做出妥协牺牲,为什么陈乐乐不行?这事总在心里盘着,最近都快变成心结了。
“喂,陈乐乐。”
“嗯?”
“你为啥不乐意当零儿?”
“没有呀。这不硬件不允许么。等以后好了的…”
“别放没味儿屁。信不信给你腚扒开瞅。”
陈熙南沉默了会儿,又重复道:“不是不愿意。”
“那是啥?怕疼咱慢点整呗。我都能豁出去,你有啥不行的?”
“怕是怕,但不是怕疼。”
段立轩听他愿意说实话,又转过身和他脸对脸:“接着说。”
“有好几回,我是真心的。”陈熙南摸索到他的手,跟他十指交扣,“想着二哥有需求,我也有满足的义务。”
“那咋又不行了?”
“因为你的眼睛。”陈熙南抽出一只手,拿拇指抹他刀眉,“二哥当零的时候,眼里是有情的。很可爱,很温暖。波光粼粼的小样,总像是在求表扬。”
段立轩腾地烧红了脸。刚要骂娘,又被陈熙南捏上嘴。
“我喜欢那样的你。喜欢得发狂。说实话,那事儿时我是没有理智的。也许比野兽还下流,可也比野兽还单纯。只一门心思想要你,怎么的都行。甚至只要你开口,我都愿意去死。就像泰坦尼克号撞冰山那样。船上所有的乘客都是我,都是我陈熙南。陈熙南愿为你死一万次。”
说着,他把段立轩的手牵到嘴边。印了个吻,又贴上胸口:“其实在遇到你那天,我已经死了一次。就在这里,小小地自杀了一下。”
段立轩呆望着他,羞耻地僵在被子里。手心下是虔诚的心跳,像一片小小的海。
柔软的海,绽着一连串的小白浪花。玻璃般明亮的海水底下,游着海星和贝壳、还有透明伞似的小海蜇。
“陈乐乐…”
“嗯?”
“你好恶心啊。”
“…给你个机会,把这话收回去。要不然盖一百个戳。”
“盖戳倒是行了,那跟不当零有啥关系?”段立轩抽回自己的手,骂骂咧咧地要翻回去,“草,净他妈糊弄我。甩两句虚头巴脑,天天拿我当二百五…”
陈熙南扳住他的肩膀:“唉!你倒是听我说完呀。”
段立轩狐疑地上下打量他,眼里是文盲式的戒备。
“你当零时很可爱。可每次说让你当1,你的眼神会变。”
“变成啥?”
“变成瞎子。”陈熙南说罢又怕他误会,紧着解释,“瞎子和二哥我都爱,这是真心话。我不是憎厌那样的眼神,是有点害怕。”
“啧,你怕啥?我他妈啥前儿跟你动过真格的?”段立轩食指在枕头上敲打,凶巴巴地委屈着,“陈乐乐我告你,要一般人儿敢尚我,你看我还能不能让他活!我戒烟戒酒给你盖戳,你他妈没良心,咋还能怕我?你怕我啥我问你?!”
“我不是怕你,是怕自己。”陈熙南抱住他,安抚般扣着他后脑勺,“怕自己失去魅力。我一躺在那里,就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想你会不会拿我和前任比,哪怕只是一个瞬间的念头。想你是不是…也曾这么幻想过余远洲。想自己被你征服后,你会不会对我失去兴趣。想来想去,又想来想去。越想越没有勇气…”
他柔软的头发拂着段立轩的脸颊,耳根下是湿咻咻的鼻息。声音可怜可爱,惹人心软。
“二哥让你没安全感了?”
“我也说不好。感觉你忽地就出现了,假得像场电影。”陈熙南叹了口气,“你知道在物理学上,存在一个最小长度,叫做普朗克长度。小于这个长度,光会被吸引住而无法脱离,进而形成黑洞。人也一样,爱得太近太浓,容易扭曲很多东西。因为你对谁都伸出手,所以我也不确定…唉。二哥,你就当我胡言乱语罢。对你的心,我自己也理不清。想想能敞亮,想想又昏沉。”
“你内一套套儿的啊,我听不明白。但你要总合计这些,估摸是因为我做的还不够好。”
陈熙南拄着胳膊起身,似笑非笑地瞅他:“哦呦。二哥这是准备再多爱我一点儿吗?”
他浸没在银汪汪的月色里,鼻子上晃着一块亮莹莹的高光。像尊圣洁的大理石雕像,美得人心驰神荡。
“哼。再说吧。”段立轩扯过被子,打着哈欠翻过身去,“á~à~!你要少让我盖几个戳的话,我兴许考虑考虑。”
第66章 和鸣铿锵-66
栖鹤园位于两省交界,是民政局的直属公墓。墓园占地面积大,修得也漂亮。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里落着仙鹤。
可惜溪是人工的死水,已冻成了冰壳。鹤也是人工的雕塑,剥落出水泥的血肉。
隆冬腊月,四下不见半个人影。再加上昨天下了一场大雪,更是显得凄凉肃穆。
段立轩在无垠的雪地里走着。弯着腰,低着头,双手插兜。腕子上挂两大兜冥币,被风吹得砰砰作响。
陈熙南跟在他后头,拎着祭祀糕点和白酒。帽子的毛耳朵扑棱棱地扇着,镜片上一层层地起雾。
段立轩回头望他:“冷不?”
“冷得鼻毛都在摇。”
“该嗷。”段立轩歪嘴笑了下,“破班儿好不容易歇一天。说带你去农家乐吃大鹅,偏不的,非要来我家串门儿。”
陈熙南刚想笑,又忽觉这话悲进心坎。停下脚步抬起脸,凄清地看着段立轩。
段立轩和他对视了会儿,扭头走了。陈熙南小跑着追上,跟他手挽手。
雪地本来就滑,更别提俩人还锁着。没一会儿段立轩就烦了,抽出手要自己走。陈熙南又重贴上来,硬要跟他肘套肘。
“干哈啊,走哪儿牵哪儿的。像他妈的遛狗。”
“唉,不兴骂自个儿啊。还有多远?我要冻死了。”
“啧,你不说能死一万次吗?这还没上一次。”
“我是说过。”陈熙南小声地撒娇,“可我鞋子湿了呀。”
段立轩斜楞他一眼,宠溺地笑了:“草,你内嘴啊,都抵不上好鸡屁股。一兜一泡干,一兜一泡稀。”
“七里香也不错。俗话说宁舍金山,不舍鸡尖…阿嚏!”陈熙南放下白酒,在兜里摸找纸巾。好不容易摸出来,却揭不开贴条,又去摘手套。
寒风把脸吹得发麻,吸也吸不上。只能任由鼻水淌下,在人中拉出一条亮带。
段立轩看陈乐乐和鼻涕赛跑,坏心眼地在旁边跺脚:“加油啊!加油儿!哎哎哎,鼻涕先冲线儿了!”
陈熙南被他喊得想笑,结果越笑越磨叽。又觉得当下的模样太逊,索性蹲下身,低头藏脸。
好半天终于扯出了纸巾,摁着用力擤了两下。段立轩还在旁边嘻嘻哈哈,直到看见雪上落的红。
他兜子一撇,连忙蹲过来帮他扯纸:“草,咋还淌鼻血了?仰颏儿!”
“不能仰…会流进喉咙。”陈熙南掐着鼻子吭唧,“没事,天冷干的。回家搓几条裤衩就好了。”
“啧,少他妈变态嗷。急眼我都换一次性的,脱下来就撇。”
陈熙南呵呵笑了两声,不再说话,专心止血。捏了会儿鼻翅,又拈雪敷山根。来回折腾半天,面前的雪地鲜红点点。
段立轩看他止不住,索性就用了老法子。扯一截纸巾搓实,往鼻孔里一塞。塞完拍拍手,满意地欣赏杰作:“猪鼻子插大葱,越走越轻松。”
“…都什么啊,没听说过。”
“拉倒吧。走,回家。”
“唉,来都来了。”
“他妈啥好景点儿啊,来都来了。走走走,回家。”段立轩拎起塑料袋,骂骂咧咧地往回走,“大过年来这破地儿,沾一身晦气。他妈没有一个好死的,合计起来都闹腾…”
他顶风谩骂。风刃割着脸颊。骂着骂着,忽地就心酸了。
想起他爸,痴呆到梦游。大半夜满街乱溜达,最后被半挂碾了一地。五六个消防员拿着小铲子,一点点收集血泥。
想起他叔,肝癌晚期,四肢比拖把棍还细。治疗已经没有意义,又没法自我了结。每当他走进病房,段昌龙就扑腾着喊:小屁儿!小B崽子!过来给叔一刀!
后来他不叫了,因为被切开了气管。但他还是会用笔写,来来回回写着放我死。可家里不准他死,哪怕知道他救不活。呼吸机,营养液,肾上腺素,心肺复苏。
甚至人要咽气了,还为了等齐家属,要求医护继续抢救。家属要求就得救,只能轮番做着心肺复苏。因肾衰竭而浮肿的身体,一按一个印。一个多小时的胸外按压,与酷刑无异。段昌龙临终的脸,狰狞得让人不忍多见。
段立轩记得很清楚,那天有个女护士,按完坐在走廊里痛哭。他看了她半晌,抬手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两个养育了他的男人,都没有落得好死。而每一场死亡,都在他心上留了重伤。
如果他耐心点,把他爹看住了。如果他狠心点,拔了老叔的管。
如果是现在的他,一定可以做得到。30岁的段立轩,一定可以守护住所爱之人的死亡。可遗憾那时他太年轻,心脏还没有力量。
段立轩停下脚。看着手腕上的冥币,不明白为什么要拿这东西。
不过废纸一堆。烧了又能咋地,拎回去又能咋地。
人死都死了。
心里燃出一股无名之火。他猛地扔了那两兜冥币,在空中使劲一踢。啪啦一声,袋子顺风飞出去七八米。
明黄的纸钱散落出来,大大小小、花花绿绿。成捆的在雪地上打滚,散碎的在风里翻卷。
他踢完也不看,埋头往回走。米白的围巾在身后乱舞,像一对脆弱的蝶翅。被墓园的朔风撕扯着,东倒又西斜。
陈熙南望了他一会儿,扭头去捡。什么路路通,往生纸,还有五个亿的玉皇大帝。捡着捡着,他看见前面有一张不同,好像有段立轩的笔迹。被风一舔,又打着旋飘走。
纸在前面飞,他在后面追。穿着白裤子黑上衣,连跑带蹲,像只扑蝶的小奶牛猫。好不容易摁住,还滑了个跟头。也顾不上拍拍,跪在雪地里仔细看起来。
那是一张包封袱纸。上面印着什么显祖、天运。考字下写着‘段昌斌’,妣字下空着。在旁边的空隙里,写着‘叔夫 段昌龙’。
段立轩字不好看,横不平竖不直。胡乱交错的笔画,像一张黑压压的铁丝网。网着一颗纤细的少年心,流着血啜泣。
段立轩走了会儿,发现身后没动静。回过头一看,就见陈熙南跪在雪地里。
“磨叽啥啊!回家了!!”
陈熙南没说话也没动弹,只是死拽着一张黄纸研究。
段立轩歪脖打量了会儿,刀眉一凛:“哎我草了不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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