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酊不醒 第17章

作者:林啸也 标签: 近代现代

余醉发现了,每次只给卷一小缕,看他嚼太快就喂两口汤。

陈乐酩看出来他在等自己,再张嘴时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眼泪滚出来,滴进汤里。

原来吃饭慢不会被打,吃很多也不会被打,流泪也不会被打。

他低头抠了下手,又侧过脸看窗外,眼泪越流越多,滑过他紫红的皲裂的侧脸。

他很努力地忍着不发出声音,忍到嘴唇发颤,忍到整个人都跟着发颤。

余醉不喂了,放下碗看着他。

“你怎么不会大声哭。”

陈乐酩“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出来。

哭得声势浩大,撕心裂肺,就像把积压在喉咙里很多年的哭声一股脑吼了出来。

余醉的背心胸口被他哭得湿透,一拧都能挤出泪水。

他很不好意思,悄悄撅起嘴,给背心吹风,企图凭借一己之力把它吹干。

爷爷看见乐半天,“行了,一会儿再给你哥吹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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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又多了个小孩儿,总要添置些东西。

爷爷拉回来一车木头,忙活一下午,做了一张新床。

新床给两个孙子睡,他又打了张小木桌放在旧床上,给两个孩子看书画画。

余醉始终不肯去上学。

他在人多的地方会应激,恶心呕吐,喘不过气。

有时陈乐酩睡着觉不小心把腿放到他身上,他都会立刻爬起来,跑到外面吐。

不是恶心陈乐酩,是受不了肢体接触。

这个一时半会儿急不来,只能慢慢适应。

爷爷从山下的小学里买了很多故事书、教材,还有英语磁带,让他们在家自学。

学好学坏的不要求,他只希望两个孩子平安长大,不再吃苦。

山下有集市,一个礼拜开一次。

往常都是爷爷自己下山赶集,有陈乐酩后余醉竟然主动提出要一起。

爷爷开着三马子(老式三轮卡车)带他俩一起下山。

俩小孩儿穿着一样的蓝棉服,围巾耳包手套裹得严严实实,棉裤厚得一圈一圈勒在腿上,往车后斗里一坐,靠得紧紧的,像一大一小俩手办。

大手办先从车上跳下来,爷爷搂着他的肩膀。

街坊邻居看见都夸:“您孙子长得可真俊啊!”

爷爷特骄傲,转头抱下陈乐酩:“这么俊的孙子我有俩呢!”

爷爷给俩手办买了一车好东西。

光是小孩子穿的睡衣背心就有七八件,粉的黄的绿的叠好摞成一小堆。

陈乐酩伸出小手摸一摸,幸福得掉眼泪。

这么多衣服,居然全都是他的。

爷爷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几岁?

陈乐酩说五岁,还可能是六岁。

余醉看一眼他那个头,肯定道:“五岁。”

“那就五岁,戌狗亥猪,乐乐属小猪的。”

陈乐酩看一眼哥哥,慢吞吞地问:“虚狗为什么害猪?”

余醉:“因为猪好吃。”

陈乐酩哇一声扑进他怀里:“猪不好吃,猪好几天没洗澡了……”

爷爷立刻起锅烧水。

余醉洗澡用的小浴桶,对陈乐酩来说有些高。

他怕被淹,不敢进去,以前都是用盆。

余醉不知道从哪变出一个塑料凳子,放进水里,把陈乐酩抱进去坐下,高度刚刚好。

陈乐酩惊喜地发现自己可以呼吸:“哥哥快看!我的头!”

余醉瞥他:“头怎么了?”

“头在上面!”说着低头含一口水像海豚似的“噗”一下吐出来,“谢谢哥哥!”

那把凳子是余醉赶集时特意买的。

长这么大第一次泡澡,陈乐酩舒服得舍不得出来,爷爷给他加了好几次热水才玩够。

白净净一头猪放进去,粉嘟嘟一头猪拿出来。

毛巾裹着胡乱擦干,往被窝里一滚。

不一会儿余醉也洗完澡上来,俩小孩儿并排趴在床沿边,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小碗。

碗里是爷爷刚炸好的猪油渣,香香脆脆拌上白糖,就是他们的零食。

碗也是爷爷做的,木头小碗,还有雕花。

陈乐酩的碗沿上伸出两只猪耳朵,余醉的碗沿上伸出条鱼尾巴,爷爷的碗比他们俩的大一些,碗沿上立着两棵笔直的小树。

三人捧着碗围着炉子吃猪油渣,炉子上还烤着玉米和红薯。

爷爷给他们讲自己当兵时的故事,故事的间奏是陈乐酩的笑和玉米粒被烤裂开的“嘭”一声。

爷爷问乐乐开不开心,乐乐一甩卷毛:“爆开心!”

他不会说太多话,词汇储备相当匮乏。

不知道从哪个动画片里听说这个字,就有样学样,拿它夸人。

说猪油渣爆好吃!爷爷爆好!哥哥爆帅!我也爆听话!

大人看他招笑就学他。

爷爷夸他洗的碗爆干净。

哥哥带他去砍柴,自己拿大锯子砍大木头,给他一把小锯子砍小树杈。

陈乐酩把自己砍的歪七扭八的树杈堆抱到哥哥整齐的木头堆旁边:“哥哥看!”

他那双眼睛实在太亮太亮,总是像小狗一样圆溜溜湿漉漉的,望向余醉时那么温暖,那么炽热,一团要为他燃烧一辈子的火。

余醉板着脸,冷冰冰地竖起大拇指:“爆厉害。”

陈乐酩不行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哥哥夸,还用了世界上最厉害的程度副词。

他抱起柴火一溜烟跑回家,往被窝里一钻,上半身盖住,剩个“π”露在外面。

爷爷纳闷孩子咋了,问后脚进来的余醉。

余醉说谁知道他抽什么疯。

小陈乐酩自己打开被子给爷爷说:“哥哥今天夸我了哦。”

爷爷故作惊讶:“天啊居然被哥哥夸了,真羡慕你,哥哥从来没夸过我呢。”

“不会吧,哥哥从来没夸过爷爷?”

“对啊。”

于是爷孙俩齐刷刷扭头看余醉,目光幽怨很是有些不满。

余醉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对爷爷说:“嗯,你也爆厉害。”

说完转过脸,嘴角勾起个小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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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流水慢慢淌,日子一天又一天慢慢过。

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想定格在这一刻,翻过这个寒冷的冬天,迎来新春。

但往往越期待的事越不能圆满。

爷爷在小年那天病倒了。

倒下得很突然,没有任何征兆。

余醉打电话给山下的赤脚医生,医生来给爷爷打针。

天花板上钩着透明的和乳白色的药水,连输两天,爷爷才醒过来。

陈乐酩吓得一直哭,余醉倒是很镇定,烧水给爷爷擦脸擦身体,刮干净胡子,梳理好白发,最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寿衣。

寿衣很软,里面缝着厚墩墩的棉花。

爷爷摸着寿衣笑:“什么时候买的?”

余醉说:“给他买凳子那天。”

山上的冬天太冷了,他想爷爷暖和和地走。

爷爷眨动着浑浊的眼睛,抓住他的手,有温热的东西滴在手背上。

他抬起眼皮,看到余醉红着眼睛,嘴唇止不住地颤。

那些从出生开始就停在他头上的湿漉漉的雨,第一次变成滚烫的泪。

爷爷的心被一把刀生生劈开。

“你不是准备好了吗?咋还哭呢?”

余醉看了他好久:“我以为我准备好了的……”

但是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