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啸也
余醉发现了,每次只给卷一小缕,看他嚼太快就喂两口汤。
陈乐酩看出来他在等自己,再张嘴时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眼泪滚出来,滴进汤里。
原来吃饭慢不会被打,吃很多也不会被打,流泪也不会被打。
他低头抠了下手,又侧过脸看窗外,眼泪越流越多,滑过他紫红的皲裂的侧脸。
他很努力地忍着不发出声音,忍到嘴唇发颤,忍到整个人都跟着发颤。
余醉不喂了,放下碗看着他。
“你怎么不会大声哭。”
陈乐酩“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出来。
哭得声势浩大,撕心裂肺,就像把积压在喉咙里很多年的哭声一股脑吼了出来。
余醉的背心胸口被他哭得湿透,一拧都能挤出泪水。
他很不好意思,悄悄撅起嘴,给背心吹风,企图凭借一己之力把它吹干。
爷爷看见乐半天,“行了,一会儿再给你哥吹感冒了。”
-
家里又多了个小孩儿,总要添置些东西。
爷爷拉回来一车木头,忙活一下午,做了一张新床。
新床给两个孙子睡,他又打了张小木桌放在旧床上,给两个孩子看书画画。
余醉始终不肯去上学。
他在人多的地方会应激,恶心呕吐,喘不过气。
有时陈乐酩睡着觉不小心把腿放到他身上,他都会立刻爬起来,跑到外面吐。
不是恶心陈乐酩,是受不了肢体接触。
这个一时半会儿急不来,只能慢慢适应。
爷爷从山下的小学里买了很多故事书、教材,还有英语磁带,让他们在家自学。
学好学坏的不要求,他只希望两个孩子平安长大,不再吃苦。
山下有集市,一个礼拜开一次。
往常都是爷爷自己下山赶集,有陈乐酩后余醉竟然主动提出要一起。
爷爷开着三马子(老式三轮卡车)带他俩一起下山。
俩小孩儿穿着一样的蓝棉服,围巾耳包手套裹得严严实实,棉裤厚得一圈一圈勒在腿上,往车后斗里一坐,靠得紧紧的,像一大一小俩手办。
大手办先从车上跳下来,爷爷搂着他的肩膀。
街坊邻居看见都夸:“您孙子长得可真俊啊!”
爷爷特骄傲,转头抱下陈乐酩:“这么俊的孙子我有俩呢!”
爷爷给俩手办买了一车好东西。
光是小孩子穿的睡衣背心就有七八件,粉的黄的绿的叠好摞成一小堆。
陈乐酩伸出小手摸一摸,幸福得掉眼泪。
这么多衣服,居然全都是他的。
爷爷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几岁?
陈乐酩说五岁,还可能是六岁。
余醉看一眼他那个头,肯定道:“五岁。”
“那就五岁,戌狗亥猪,乐乐属小猪的。”
陈乐酩看一眼哥哥,慢吞吞地问:“虚狗为什么害猪?”
余醉:“因为猪好吃。”
陈乐酩哇一声扑进他怀里:“猪不好吃,猪好几天没洗澡了……”
爷爷立刻起锅烧水。
余醉洗澡用的小浴桶,对陈乐酩来说有些高。
他怕被淹,不敢进去,以前都是用盆。
余醉不知道从哪变出一个塑料凳子,放进水里,把陈乐酩抱进去坐下,高度刚刚好。
陈乐酩惊喜地发现自己可以呼吸:“哥哥快看!我的头!”
余醉瞥他:“头怎么了?”
“头在上面!”说着低头含一口水像海豚似的“噗”一下吐出来,“谢谢哥哥!”
那把凳子是余醉赶集时特意买的。
长这么大第一次泡澡,陈乐酩舒服得舍不得出来,爷爷给他加了好几次热水才玩够。
白净净一头猪放进去,粉嘟嘟一头猪拿出来。
毛巾裹着胡乱擦干,往被窝里一滚。
不一会儿余醉也洗完澡上来,俩小孩儿并排趴在床沿边,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小碗。
碗里是爷爷刚炸好的猪油渣,香香脆脆拌上白糖,就是他们的零食。
碗也是爷爷做的,木头小碗,还有雕花。
陈乐酩的碗沿上伸出两只猪耳朵,余醉的碗沿上伸出条鱼尾巴,爷爷的碗比他们俩的大一些,碗沿上立着两棵笔直的小树。
三人捧着碗围着炉子吃猪油渣,炉子上还烤着玉米和红薯。
爷爷给他们讲自己当兵时的故事,故事的间奏是陈乐酩的笑和玉米粒被烤裂开的“嘭”一声。
爷爷问乐乐开不开心,乐乐一甩卷毛:“爆开心!”
他不会说太多话,词汇储备相当匮乏。
不知道从哪个动画片里听说这个字,就有样学样,拿它夸人。
说猪油渣爆好吃!爷爷爆好!哥哥爆帅!我也爆听话!
大人看他招笑就学他。
爷爷夸他洗的碗爆干净。
哥哥带他去砍柴,自己拿大锯子砍大木头,给他一把小锯子砍小树杈。
陈乐酩把自己砍的歪七扭八的树杈堆抱到哥哥整齐的木头堆旁边:“哥哥看!”
他那双眼睛实在太亮太亮,总是像小狗一样圆溜溜湿漉漉的,望向余醉时那么温暖,那么炽热,一团要为他燃烧一辈子的火。
余醉板着脸,冷冰冰地竖起大拇指:“爆厉害。”
陈乐酩不行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哥哥夸,还用了世界上最厉害的程度副词。
他抱起柴火一溜烟跑回家,往被窝里一钻,上半身盖住,剩个“π”露在外面。
爷爷纳闷孩子咋了,问后脚进来的余醉。
余醉说谁知道他抽什么疯。
小陈乐酩自己打开被子给爷爷说:“哥哥今天夸我了哦。”
爷爷故作惊讶:“天啊居然被哥哥夸了,真羡慕你,哥哥从来没夸过我呢。”
“不会吧,哥哥从来没夸过爷爷?”
“对啊。”
于是爷孙俩齐刷刷扭头看余醉,目光幽怨很是有些不满。
余醉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对爷爷说:“嗯,你也爆厉害。”
说完转过脸,嘴角勾起个小弯儿。
-
时光如流水慢慢淌,日子一天又一天慢慢过。
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想定格在这一刻,翻过这个寒冷的冬天,迎来新春。
但往往越期待的事越不能圆满。
爷爷在小年那天病倒了。
倒下得很突然,没有任何征兆。
余醉打电话给山下的赤脚医生,医生来给爷爷打针。
天花板上钩着透明的和乳白色的药水,连输两天,爷爷才醒过来。
陈乐酩吓得一直哭,余醉倒是很镇定,烧水给爷爷擦脸擦身体,刮干净胡子,梳理好白发,最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寿衣。
寿衣很软,里面缝着厚墩墩的棉花。
爷爷摸着寿衣笑:“什么时候买的?”
余醉说:“给他买凳子那天。”
山上的冬天太冷了,他想爷爷暖和和地走。
爷爷眨动着浑浊的眼睛,抓住他的手,有温热的东西滴在手背上。
他抬起眼皮,看到余醉红着眼睛,嘴唇止不住地颤。
那些从出生开始就停在他头上的湿漉漉的雨,第一次变成滚烫的泪。
爷爷的心被一把刀生生劈开。
“你不是准备好了吗?咋还哭呢?”
余醉看了他好久:“我以为我准备好了的……”
但是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