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酊不醒 第18章

作者:林啸也 标签: 近代现代

“能不能再撑两天,就两天……我学做了白菜面,吃完再走……”

这是他乖孙第一次向他提要求。

不是要钱要玩具,只是想他吃一碗亲手做的白菜面。

爷爷不忍心拒绝,也不想拒绝。

但他真的撑不住了。

他以为老天爷让他活到八十岁寿终正寝,会让他了无遗憾,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他还没有给两个孩子攒下足够多的钱,没带他们去山下的游乐场玩过,前两天刚买回来的五斤板油还没来得及炸成猪油渣,马上过年了,谁给他的乖孙包饺子,发红包啊,乐乐那么小,都没跟他们过过年呢,就要为他守丧了……

“对不起小鱼,爷爷没办法……”

他躺在床上,一哽一哽地往上吐血,黑红黑红的血洇过他脸上的褶皱,淌到余醉手上。

余醉第一次哭出声来:“不行,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么快?不说一年吗?为什么都骗我……”

陈乐酩被吓坏了,傻跪在爷爷身边,小手用力捂住他的嘴,不想他再吐血。

爷爷牵过他的手:“乐乐,爷爷求求你,以后你帮爷爷保护哥哥,好吗?”

陈乐酩哭着点头,又摇头,哑声哀求爷爷不要走。

爷爷把他俩抱在怀里,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只剩最后一件事没有完成。

“我有一个秘密,守了八年都没告诉你,我不能再把它带进棺材里。”

他沙哑的嗓子像只老破风箱在鼓风,咳嗽得越发微弱,每咳一下就带出一口血来。

他说:“我叫白清年。”

“十五岁当兵,二十七岁退伍,之后就在南山雪场做护林员,我资助过三个小孩儿上学,帮被家暴的妇女打跑过丈夫,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坏事,我问心无愧。”

“但是九年前,一个大雪夜,有个醉酒的男人敲开我的门让我救他儿子。”

“那小孩儿被冻坏了,高烧不退,我喂了他一口高粱酒,他睁开眼抓住我的衣服,使劲使劲抓着,怎么都不放,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啊……”

老人枯瘦的双手锤着床板,说出的话字字泣血,恨不得穿越回八年前那个晚上,拼命抓住那个孩子的手。

“我掰开他的手,让他爸把他带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杀千刀的不是他爸,是买他的拐子,那个孩子是在和我求救……”

“那孩子就是……就是……”

“别说了。”余醉捂住他的嘴,“我知道。”

爷爷浑身一僵,听到他说。

“我一直都知道。”

“高粱酒的味道,我有印象。”

记忆其实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抓不住握不牢,很容易就散了,尤其是本就不太记事的孩子。

但余醉脑海里一直有两个画面。

他被抱着放在一堵墙下,黄裙摆,高跟鞋,走远上了一辆车。

他猜测那就是丢弃他的生母。

另一个画面就是王长亮拐跑他那晚,也是这样一座大山,他从摩托车上跳下来,跑着去求救,后来被冻晕过去,再睁眼时看到一个老人,老人喂他喝很呛很呛的高粱酒。

假如那天晚上白清年没有掰开他的手,而是把他救下来,那之后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他是不是不会被生不如死地折磨四年?

这样的假设,余醉从没做过。

事情过去这么久,再想假如没有意义。

只能说阴差阳错,他命该如此。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人为他的苦难负责,可以是丢弃他的父母,拐卖他的男人,王长亮和那个黑医,是谁都好,绝不该是白清年。

老人用嘶哑的嗓子喊着都怪我。

余醉像只遍体鳞伤的小兽佝偻在他怀里,“怪你什么呢?这是我的命,你没做错什么,我赖谁都赖不到你身上,我一早就猜到了,从没怪过你。”

“爷爷……安心去吧,别留遗憾。”

爷爷死死抓着他的衣服:“好好活着,和乐乐一起好好活着……你答应我啊!”

“好,我知道了。”

枯木般的手垂落下去,小木屋的灯熄灭了。

白清年的白发在风中吹呀吹的,身边所有人都陪他老去。

亲人的离世会带走很多秘密。

比如余醉怕苦,爱吃糖,晚上睡觉时喜欢抱着爷爷的衣服。

比如陈乐酩最讨厌吃米粥,因为他快死掉时讨到的那碗米粥是从狗盆里抢出来的。

这些秘密都跟着老人埋在黄土下,埋在山顶上,埋在种满花籽的大坑里,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再也不会有人关心。

-

老人下葬后的第二天,余醉拿出那五斤板油,炸了一大罐猪油渣。

他把猪油渣装好塞在陈乐酩怀里,第一次带他坐上公交车,前往隔壁县城。

陈乐酩的眼睛哭得很肿,从肿肿的缝隙里努力看着他笑。

余醉却不敢和他对视。

因为他对爷爷撒谎了。

他恨透了这个世界,他一分钟都不想活。

老人用五年时间都没能动摇他的死志,一个毫无瓜葛的陈乐酩,更留不住他。

他要把这个孩子“处理”掉。

第09章 我把你养大

他带陈乐酩去了隔壁县的孤儿院。

本县的孤儿院打孩子,还给孩子的饭里掺耗子药,余醉不可能再把陈乐酩送回去,就托爷爷的战友帮忙找了这家孤儿院。

陈乐酩一路上都很开心。

他不知道哥哥要带他去哪儿,还以为坐这么远的车是来郊游。

孤儿院在半山坡上,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山路结冰不好走。

余醉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

陈乐酩第一次被哥哥抱,幸福得简直要晕过去,摇着小脑袋在哥哥脖颈间蹭来蹭去。

蹭着蹭着发现哥哥的脸被风吹得好凉,就伸出小手一左一右捂住哥哥的脸。

余醉问他在干嘛。

他轻轻摸摸哥哥的脸颊:“小鱼,不要怕,爷爷不在了,还有我,我会保护你。”

那几个字像一片砂纸,把余醉的心磨得血肉模糊。

他说不出话,不敢低头,一步不停地带弟弟爬到半山坡,走到孤儿院门口。

很多小孩子在操场里玩,墙上画着彩虹和云朵,有一个阿姨站在门口朝他们招手。

陈乐酩不识字,但认得这是什么地方。

他在这里挨饿、受冻、被打、被赶到角落罚站用小木棍抽在背上和腿上不准弯腰,直到他晕倒。

他开始发抖,眼泪大滴大滴地滚下来。

余醉感觉到他僵在自己怀里,就那么傻呆呆地望着孤儿院的方向和他求救:“不要……求求哥哥……不要……不要回去……”

“这和你以前呆的地方不一样。”

余醉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没人打你,会让你吃饱穿暖,会把你养大。”

陈乐酩不听,扯着嗓子哭喊,脖子和脸憋得紫红紫红,像只要被褪毛宰杀的小猪,伸出没有力道的拳头,拼命想逃出他的怀抱。

可余醉抱得那么紧,不是怕他掉下去,而是怕他逃走。

他不再挣扎了,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他伸出两只小手合十朝余醉拜拜,嘴里胡乱喊着哥哥,喊着爷爷。

说求求哥哥不要扔掉我,说爷爷救救我,哥哥要把我扔了。

可哥哥置若罔闻,爷爷听不到他的求救。

山风呼啸得宛如痛哭。

怀里的猪油渣掉下去摔个稀碎,余醉把他交给孤儿院的两个阿姨。

他用冻红的小手死死抓着哥哥的衣袖:“我不吃很多的饭了……我会帮忙干活……求求哥哥……真的不要……我害怕这里……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为什么不要我……”

余醉不懂家人是什么,他也不需要。

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里仅剩的一点点爱都随着爷爷深埋黄土了。

他掰开陈乐酩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追在身后,就像一道要他不得好死的诅咒。

他自幼就厌恶谎言,厌恶遗弃,厌恶大人肆意作践小孩子的生命。

现在他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

十恶不赦、畜生不如。

他在陈乐酩最需要他的时候抛弃陈乐酩两次,他明知道这会成为弟弟一辈子都抚不平的伤痛,但他别无他法。

山上只能有一个小坑。

陈乐酩刚五岁,不能跟他上路。

可他没想到,弟弟能挣脱两个阿姨的手,摔在地上把膝盖磕流血后,疯了似的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