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酊不醒 第72章

作者:林啸也 标签: 近代现代

线的这头拴在哥哥脖子上,另一头握在弟弟手里,仿佛这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维系。

可那根线实在太细,细到不堪一击,细到随时都会断掉。

陈乐酩傻乎乎地伸出手想保护它,就听“啪”地一声,线断了。

哥哥被留在原地,仰起的脖子被线勒着就像吊死的小鬼,湿雾雾的眼睛始终望着弟弟。

但弟弟不管不顾地闷头向前。

陈乐酩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抱住哥哥,想把哥哥脖子上的线解下来,可怎么都做不到。

他又冲到弟弟面前,让他不要走了。

“哥哥丢了!哥哥被你落下了!不要再走了!等等他啊!”

弟弟停下脚,抬起脸来,那双总是笑成两只小月牙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胆怯和恐惧。

陈乐酩一下子就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他在害怕抛弃。

他不再黏着哥哥,不再渴望哥哥的拥抱,甚至在哥哥朝他伸出手时都会吓得扭头就跑,怕再一次被抱起来送到孤儿院丢掉。

家里那张一米五的小床,原本睡下两个孩子绰绰有余,哥哥也在努力克服对亲密接触的恐惧。

但还没克服成功,弟弟就不要他的亲近了。

小孩子的厌弃直白得可怕。

晚上和他睡在一起会做噩梦,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臂会吓得哭。

他呆呆地坐在床脚愣神良久,起身走进山里。

陈乐酩挂在他身上,用手臂紧紧圈着那条绳子,怕哥哥真的像断线的风筝飞走了,然后就看到哥哥来到爷爷的墓前。

那个翘着二郎腿咂摸烟斗的老人变成了小小的土包,冰凉的墓碑上贴着他入伍时拍的证件照。

哥哥跪在墓碑前,握着脖子上那根风筝线,试图把它栓到墓碑上。

但是不行。

栓不上,怎么都栓不上。

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光秃秃的墓碑没有能给他栓的地方。

他只能躺在小小的土包旁,就像蜷缩在爷爷怀里睡觉。

陈乐酩伏在他背上,抱住他的肩膀,隔了整整十四年才发现,原来爷爷去世时,哥哥还这么小。

他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一个被迫成为大人的小孩儿。

好在爱总能战胜恐惧。

弟弟没让风筝线断开太久。

他在哥哥卖酒被吓到干呕时抱住哥哥,在哥哥和人打架时给哥哥加油帮忙,他用小小的身体承接着哥哥从孩子蜕变成大人的眼泪,他把那根风筝线又接回到自己身上。

这次不是轻飘飘地握在手里,而是和哥哥一样,拴住脖子。

他们再一次踏上那条没有尽头的路,弟弟还是蹦蹦跳跳,哥哥依旧不紧不慢,连接他们的风筝线变得很短很短,但一天比一天结实粗壮。

后来弟弟跑累了,爬到哥哥背上。

他笑眯眯的眼睛闭起来,流出两道血,双腿消失不见,裤子被尿液浸透。

他小声问哥哥,我会死吗?

哥哥说不知道。

他又问哥哥,我们该怎么办?

哥哥也说不知道。

两个孩子被阴影笼罩,没有尽头的前路出现一只青面獠牙的病魔。

然后陈乐酩就看到,那根粗壮的风筝线变了颜色。

白色的线里灌进去一股股鲜红的血,从哥哥的血管流进弟弟的身体里。

陈乐酩呆愣地站在原地,风声呼啸着在耳边响起,脑海中犹如晴天霹雳般砸下来两句话。

“小咪,住院费是我卖血换来的。”

“他欺负你了吗?”“嗯,他抽我的血,拿去卖。”

九岁那年半知半解的一句话,在此刻变成刀子猛然刺进心脏。

幼时的陈乐酩并不清楚哥哥以前的遭遇,甚至不清楚哥哥的血型。

他只知道卖血能赚钱,针扎胳膊很疼,仅仅是这样都让他心疼得受不了,哥哥不可能再告诉他卖血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直到现在才知道,那笔把他拉出鬼门关的手术费到底是怎么来的。

爷爷说如果哥哥只能拿出一点点爱,不要嫌少。

可这哪里是一点点?

风筝线是他的手臂,灌进去的是他的鲜血。

弟弟就这样吸食着他的血肉长大,最后用死亡狠狠捅了他一刀。

陈乐酩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擦擦眼泪追上两个小孩儿。

挡在前路的病魔消失了,弟弟的身体好起来。

他骑在哥哥脖子上,和哥哥驾驶猫咪号去攻略属于他们的星辰大海。

那条路被染上丰富多彩的颜色,时而绿草如茵,时而波澜壮阔。

小鱼驮着小猪去了很多很多地方,见过爆爆爆爆震撼的风景,经历无数轰轰烈烈的冒险,写下上万张开心清单。

两个相依为命的小孩儿长成了一个畸形的大人,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与彼此有关。

命中注定他们的爱和恨都只能献给彼此,别人根本插不进来一星半点。

陈乐酩没有在记忆中看到弟弟是什么时候爱上哥哥的,似乎他的爱来得太突然太没有道理,可是转念一想,不是没有道理,而是理所当然。

哥哥在他的生命中出现得太早了,就像一个标准答案立在那里。

别人情窦初开,都是先明白爱,才拿着一颗装满爱的心去寻找爱人。而他在明白爱的那一刻,就发现爱人一直站在身侧。

他只有十九岁,却已经爱了哥哥十四年,对哥哥的爱占据了他人生70%的时间。他不可能、也无法接受,之后的二十岁、三十岁……九十一百岁,没有哥哥的人生。

把心割掉70%,人还怎么活呢。

崩乱的开始并不是那个用哥哥的手去自我安慰的晚上,还要更早一些。

他十八岁的成人礼在海底猪宫举行,收到的礼物把地板摆得看不到一点空隙。

哥哥坐在礼物堆里,他坐在哥哥怀里,不厌其烦地撕开蝴蝶结和彩带。

十八岁对小孩子来说总是意义重大。

弟弟许愿从今天开始和哥哥身份互换,他来赚钱养家,哥哥就负责享受。

哥哥笑他,还捏他的鼻子,说不用着急,再等几年吧,十八岁只是长大并不是成年。

弟弟问:“那几岁才算成年呢?二十吗?还是大学毕业?”

哥哥想了想:“起码三十岁吧。”

“三十岁?天呐!要那么久吗?也就是说我到三十岁才可以出去赚钱?”

哥哥失笑,不明白弟弟为什么对赚钱这么执着。

他把弟弟抱过来,面对面看向自己。

陈乐酩也偷偷飘过去,看向哥哥。

“kitty,十八岁到三十岁,是人生最宝贵的一段时间,天真烂漫,快乐神经发达,哥哥不想你陷入机械、循环、周而复始又没有意义的学习和工作,我想你能尽情地寻找快乐。”

“快乐没有规定的形式,你想去闯荡就去闯荡,想去冒险就去冒险,想周游世界就周游世界,甚至你说你只想躺在床上玩手机,都可以,只要你能感觉到快乐。我能保证这段时间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由你自由支配。”

陈乐酩的眼窝渐渐潮湿,和梦中的弟弟一起把头靠在哥哥肩上,“那哥哥呢?哥哥的二十岁到三十岁怎么办?已经错过了啊。”

“怎么就错过了?”

“没有找到快乐,一直很辛苦地养着我。”

话刚说完就被掐住脸蛋,哥哥垂眸望进他眼底,嘴角勾着个很淡很淡的弧度,“我比你幸运一点,十四岁就找到了。”

十四岁就找到了,找到的是什么?

一个和自己毫无瓜葛却要为其负担一生的讨债鬼。

这到底算哪门子的幸运。

陈乐酩无声地哭着,眼泪也是透明的。

透明的泪流到哥哥手上,哥哥却像感觉到了似的皱了下眉。

他下意识伸手给弟弟擦脸,但梦中的弟弟没有哭,歪头问他:“我三十岁的时候哥哥多少岁?”

有一个瞬间,哥哥像被定住一般僵硬。

船静静地摇晃,陈乐酩能听到他停滞的呼吸声。

“不要说了!”弟弟捂住他的嘴,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别说了,我不想听。”

哥哥眼中有无奈和不舍。

“kitty,哥哥也会老的。”

“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四十岁,你四十岁的时候我就年过半百了,我比你大太多,我注定会走在你前头,你要学会适应没有哥哥的生活。”

“适应个屁!”陈乐酩和梦中的弟弟一起吼出来。

“我不要适应,也没那个必要!”

“我们不是说好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吗?你走的时候我也走了啊。”

爱让人胆怯,让人瞻前顾后又胆小如鼠。

爱一个人爱到无法想象他老去的模样,又该拿什么来承受没有他的生活呢。

陈乐酩一想到这些就心痛如绞,本能地想扑进哥哥怀里寻求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