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暮楚
多数时候戚缈都感觉自己被蒋鸷轻易洞悉,但有一点,他确信蒋鸷不会与他感同身受。
他不是野心勃勃的投资者,奢求的眼中物不定要势在必得。
看得见摸不着,有些东西远远仰望,也足够美好。
第37章
拐上盘山路后行车渐稀,又往前开了几公里,可见范围内再没其余车影,戚缈瞄一眼时间,稍往上提了点车速。
远山暗影缓慢吞咽落日,挡风玻璃前的最后一缕橘光也被没收,纪望秋说:“好安静啊。”
小少爷怕震耳响雷,也怕无边静谧,戚缈有时想不明白纪望秋怎么有那么多畏惧的东西,明明他一直把人好好地护着,这些年纪望秋在他建造的温房里平安无恙,未曾出过一丝损伤。
“要听歌吗?”戚缈问,“或者开电台。”
“都不,我聊会儿电话吧。”纪望秋按亮手机,等接通时偏头告诉戚缈,“今晚结束后我不回家了,你经过静晖路口放下我,我自个打车找秦落廷去。”
“那我找个酒店住一晚?”戚缈权衡全面,“你要回去就打给我,我过去接上你一起,不然纪先生会怀疑。”
“他没空管那么多,今晚应付一场子的贵客就够晕头转向了。”纪望秋把没打通的手机拿下来看看,说话间又拨了一遍,还冲戚缈开玩笑,“要不车子我开走,你嘛就劳驾蒋鸷送一趟,怎么样?”
戚缈的上眼皮狠抽了一下,以为纪望秋看出了什么,连眼尾都不敢转过去:“……跟蒋生有什么关系?”
“好让我金蝉脱壳啊,给我哥制造个假象。”纪望秋刚捉弄完人,耳边响起无人接听的提示,他皱眉拿下手机,笑容随自动挂断的界面渐渐淡下去。
副驾陡然沉静,戚缈撇头瞧一眼,纪望秋面容紧绷地敲着字,屏幕白光打在他脸上,在昏暗车厢里呈现面色煞白的错觉。
眼下状况不允许戚缈把注意力过多地集中到纪望秋身上,山路处处藏玄机,即便这一片修了防护栏,道路也算宽阔,但到底是光线贫乏的傍晚,他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确保纪望秋在他副驾的百分百安全。
入弯减速,出弯给油,导航不时提醒剩余距离,戚缈当年拿下驾照后曾把跑山当消遣,这一路开得稳当不失水准。
后视镜中晃入一双车前灯时,戚缈还暗忖结伴的行车或许能为小少爷拨去一分对静谧的恐惧,随即在辨出后车的牌号时蓦然瞪大双眼。
是那辆狠追过他和蒋鸷的雷克萨斯!
那瞬间戚缈的握盘的双手都渗了冷汗。
上次对方针对的是蒋鸷的车子,他本可当作这次是巧合同行,但对方迟迟不换道超车,而是顺应车速尾随其后,他又觉得自己想法太天真。
“怎么了?”纪望秋似也从时快时慢的车速中觉察异常,转头看了看后方。
戚缈没多废话,凛神道:“你坐后排去。”
这些年纪望秋也经历过几次险象,最后无一不被戚缈化险为夷,所以一旦戚缈发出指令,他从来都即刻听从,利落地关掉手机放平座椅,手脚并用从副驾爬到了后排。
盘山路和都市大道不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缺少发挥余地,戚缈不欲施展,打了右灯减速靠边,礼貌示意让步。
雷克萨斯随即照做,势要与他缠缠绵绵。
“什么毛病啊这是。”纪望秋想探头张望,戚缈甩了句“坐稳”,猛地上油前冲,讲礼没用就拼蛮性。
果然对方铆足了劲追上来,报复心尽显,戚缈眉头下压,山风擦车过耳,油门几乎踩尽。
导航不断发出超速警告,戚缈腾手掐断免受干扰,正是这稍一慢速的分秒,雷克萨斯杀上来,黑夜中有如攫人性命的豺狼虎豹,戚缈心脏高悬,猜不透那厢镀膜车窗下藏的何方凶神。
再不抓紧在直道上甩开,遇上发卡弯只会凶多吉少,戚缈紧咬牙关,刚要将油门踩到底,对方却像熟知他的想法,寸步不让贴过来,直逼得他蹭着山壁滑行了三十余米,轮胎抓地的刹车声响彻空谷。
右镜与山壁的剧烈摩擦回荡于戚缈耳畔近乎震碎耳膜,他紧抓方向盘喘着气被迫停在路边,对方不知是良心大发还是陡生无趣,终于在一顿横行霸道后放过他扯开了距离。
戚缈心跳过速,却仍在触见雷克萨斯降下的半扇车窗时狠漏一拍。
——蒋鸷。
曾被他极速飙车护在身侧毫发无损的蒋鸷,失联整日再现眼前却罔顾他安危的蒋鸷。
不过一眼,雷克萨斯甩着尾灯扬长而去,远去的橙红灯色映于戚缈瞳孔,恍似挣扎着跳动的微弱火焰。
纪望秋抓着椅背冒出脑袋,忿忿不平地大骂:“妈的,哪来的狗屎!”
“算了。”戚缈声音略微发哑,他拧过身关心后方,“你有没有被撞到哪里?”
“好着呢,不是有你在么。”纪望秋一对上他的脸,愣了下,“你眼睛怎么红了?”
“有点被吓到了,没事。”戚缈笑笑,边解安全带边摁亮警示灯,“我下车看看。”
幸而刹车片都没遭受损坏,车身右侧有几处蹭掉了漆皮,整辆车就右镜最惨不忍睹。
如此激烈的追车、不留空隙的迫近,到这程度已经算是对方手下留情,且留的情分得有八成往上,否则对方完全可以选择在防护栏路段而非山壁处把他掀落山下。
可恰是因为险些置他于绝境的人是蒋鸷,戚缈又觉得那八分情分给得很是讽刺且冷心,他感到难过,五脏六腑也似被剜去漆皮,连呼吸都牵扯得体内每一寸都喊疼。
“还去吗?”戚缈回车上后,纪望秋问他,“要不直接掉头吧,出师不利,别他妈参加那狗屎晚宴了。”
往常戚缈都听纪望秋的,今晚破了例,扶着方向盘,脑门抵在上面良久,等平复好心绪才抬起来:“要去。”
他得问清楚蒋鸷这算什么事。
重新设置导航时手机亮了一下,失联的人叫他尝尽失魂落魄的滋味后给他发来毫无安抚作用的几字:“慢点开,不要回头。”
又往聊天框里输入两行字,斟词酌句间对面始终没有回复,蒋鸷又把编辑好的全部删除,切换到另一软件查看:“等下晚宴你留意手机,收到信就去外面接他们。”
“好的。”开车的是跟了蒋鸷七年的助手,姓谈,在蒋鸷跟前很多话,“我把他们耍弄成这样,待会见了面不会先揍我一顿吧。”
“认不出你。”蒋鸷指关节敲了下车窗,“单向玻璃。”
“话说他们的车漆受损估计挺严重,万一索性返程去修车怎么办?”
“不会,”蒋鸷看着手机界面上停留半小时后重又行动的轨迹,“他会来。”
景区酒店外香车宝马星罗棋布,戚缈到得晚,举目四望半晌才找到个有树荫掩护的角落车位,车右侧朝里停靠,避免招惹猜疑。
方才半路纪明越的秘书来了电话,问他们怎么还不到,宴会要开始了,落实在流程单上的时间,不能延迟。
戚缈极少有守不住时间观的情况,心虚不假,应答时倒是沉声静气,说兜错路了。
半字没提路上的意外,人没受伤一回事,这种涉及到蒋鸷的事在不明对方动机前是断不能跟纪明越说的。
“现在是举行发布仪式,不好进场,等商务晚宴开始我告知你们。”
秘书后面发来这样一条信息,戚缈熄车时才看到,他正打算回句“谢谢”,纪望秋突然推开后座车门:“靠,我看到那狗屎车了,我过去把它镜子给蹬掉!”
“别冲动。”戚缈连忙跟下车把人拽回来,“元秘书说现在能进去了。”
“踹那一脚又不费时间!”纪望秋嘴上逞凶,人还是老老实实跟着戚缈进电梯,“反正都给耽误那么久了。”
宴会厅在高楼层,戚缈戳亮按钮后转身看着纪望秋,总有法子治这少爷:“让监控拍到就不是耽误一时半刻那么简单了,纪少爷,你要把跟秦落廷的见面也耽误掉吗?”
纪望秋顿时偃旗息鼓,把手机掏出来看看,聊天界面一水儿的绿,他对着没有回音的头像唱了一整晚独角戏:“他都没回我呢,总是不知道在忙什么。”
戚缈不是情感咨询师,面对情感难题不免嘴拙,几番词句在舌尖绕了个来回又咽下,想起蒋鸷设置为仅他可见的朋友圈,恍然发觉,他常常偷乐享有知悉蒋鸷一切动向的权利,却忘了自己对蒋鸷实际有太多的不了解。
轿厢门开,有人在外面像是候了他们许久,一见他们踏出电梯立马迎上来,纪望秋一眼认出对方:“谈助?”
之前几次饭局打过照面的,谈助点点头:“是我,蒋先生让我给你们领个路。”
发布仪式、场景体验厅及商务晚宴分了不同区域,谈助领着他们在两千平米的楼层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个露台门前,食指在唇边一竖,再往半敞的门缝内指了指。
纪望秋感到莫名其妙,刚要发问,戚缈就迅速把人往身前一拖,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露台光影绰绰,里面站了两人,纪明越把平日最器重的那位男秘书压在护栏上亲了亲,问:“真出车祸了?”
“真的,人不是也没到场么。”秘书的双手搭在纪明越肩上,“他们不走运。”
门外的视角看不到纪明越的正面,一声冷笑却情绪分明,几分畅快和舒爽:“出事了正好,正愁没法亲手解决掉这颗废棋。”
第38章
有很轻的晚风从露台上钻进来拂在戚缈的手背,没让人觉出凉意,反而渗入指缝的温热更灼人。
他垂落视线,纪望秋的眼眶充盈血色,死死盯着纪明越的背影无声落泪,挨在戚缈臂弯中的整个身躯不住地发抖。
戚缈的心情并不比纪望秋平静多少,可怔愕之外,他还多出一团疑虑。
得知他兜错路而无法正点出席的是这位元秘书,告知他晚宴开始可以进场的也是这位元秘书,短信界面句句确切,怎么到纪明越面前就转了口风?
见纪明越笑,元秘书也跟着笑,嘴角微弯,一派斯文面容:“他是你亲弟弟啊,你不心疼吗。”
纪明越不屑:“我连亲爹都敢弄,他一个任人宰割的兔崽子算什么。”
砰——
纪望秋失措后退,后背狠砸在戚缈胸膛,戚缈吃痛却没作声,另一只手握住纪望秋的肩膀,同样震惊地望向前方。
导致纪向桐卧床不起的那场车祸,是纪明越搞的鬼?
所以对亲弟弟的关切全是惺惺作态,与纪望秋的口舌之争都是受私欲驱使?
未来得及深思,纪望秋突然抓下戚缈捂在他嘴上的手转身就跑,轻微动静惹得露台上的纪明越侧首,但很快就被元秘书勾住后颈亲上去:“这里风太大了,过一会就回去吧,离席太久不好。”
没兴趣旁观纪明越风花雪月,戚缈看一眼引他们过来的谈助,对方面色平静见怪不怪,作为蒋鸷的助手尚且司空见惯,不知他的上司目睹过多少腌臜。
戚缈迈步朝纪望秋的方向追,在电梯口把人拦住,一万次怪罪自己长了张很没用的嘴,不会提供情感上的建议,也组织不出一句安慰的好听话:“纪少爷。”
纪望秋的双颊让泪水浸湿,不复往日明媚,颤抖的指尖一刻不停地戳着电梯按钮:“我要回去。”
话出口时他的动作卡了下,连自己都想不出能去何处,父亲终日躺在郊区分院,回家躲不过与纪明越碰面,与秦落廷在一起,又往往是他一腔热血倒贴人家的不冷不热。
思来想去,那么多年好像只有戚缈从始至终站在他的这一边。
“小管家,”纪望秋反抓住戚缈的手臂,不自觉地喊回这个称呼,像是这样就仍拥有一只不会漂远的浮舟,“你跟我一起回去。”
戚缈微张嘴,发现自己已不仅是说不出一句安慰,更连一个简单的“好”字都难出口。
理性上他该选择无条件遵从纪望秋的选择,这是他在纪家多年的本能反应,但情感却向另一个名字倾斜。
他不敢估测份量,只怕直面失衡。
而纪望秋从不用等待他的应答,电梯一到便扯着戚缈一同入内,等不及要离开这个地方似的拍在关门键上。
戚缈就又习惯成性地把诉求落回腹中,只是将要阖住的梯门一侧忽被一只手挡住,是戚缈掠一眼肤色就能知晓其主人的熟悉度。
梯门重新打开,蒋鸷移开按键上的左手,右手依旧抵在门框处,偏头吩咐谈助:“你带人去兜风散散心。”
转而看向电梯内:“戚缈,来我身边。”
可能周围人连带蒋鸷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自认为强硬的口吻其实夹杂着很不经意的温和。谈判桌上的气势和领导团队的果决渗透日常,他说话有种让人不容置喙的态度,但只有戚缈在他这里得过太多包容和理解,只有戚缈不觉得蒋鸷是在下令,而是揭开了他每一次迟疑不决的想法。
以至于蒋鸷看着他说这句话时,戚缈恍惚觉得今晚透过一扇半降车窗望见的那一眼,只是他因经历险境而产生的幻觉。
“戚缈。”蒋鸷看着纹丝不动的人,又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