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暮楚
“你妈也是可怜,二十岁考研上岸,前途无量风头无两,就因为听个讲座被你爸一眼瞧中,一辈子就断送在北蚺山!”蒋为萤冷笑,“纪向桐死不足惜,你看看今天的事传出去,是同情他的人更多,还是唾弃他的人更多!”
“蒋女士!”纪明越着急怒斥,“家事不外扬,你这样做有何裨益!何况行桨握在我爸手里就毁了吗,还不是管理得当蒸蒸日上,怎么能算枉费您父亲的心血?”
“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蒋为萤直戳痛处,“你要不要回忆一下去年行桨穷途末路是谁站出来接济?!是一上位就成无头苍蝇的你自己?是躺床上一蹶不振的纪向桐?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内部派系?到头来还不是蒋家人!只要行桨一日立在商界,就没有你们姓纪的一席之地!”
大概是被这一句刺痛了神经,纪明越腾地扬起手臂,在众人惊呼中,蒋鸷快速抬手扣住纪明越的小臂,冷眼如利刃:“纪总,注意行为。”
“蒋生,”纪明越眼球泛了血丝,失去一贯的虚假敬意,“别跟我说你从接触洽谈的那一刻起就处心积虑。”
事实如此,蒋鸷也不打算否认,但这词他不爱听——
与其说不爱听,更不如说他不愿这话落在戚缈耳里,那人敏感,虽容易哄好,但不确保是否会在他心里埋刺,像经年累月的那些蛇齿印。
余光蹭过二楼护栏后不被人注意的孑立身影,蒋鸷施力压下纪明越的手,松开后把母亲挡到自己身后:“纪总,你扪心自问,合作期间我哪一项做得不合你心意?资金技术管理三管齐下,白纸黑字盖章定论,每一步都在你眼底下行事,如果纪总能力配位,怕什么我图谋不轨?凭什么怀疑我动机不纯?”
处变不惊,掷地有声,无论身份和态度都难让人挑刺。
场面一度凌乱,白事知宾站在最边上手足无措,没人再想起今日来由。
灵堂喧闹非凡,纪向桐孤零零躺在白布下,却像仍卧在少有人探视关切的病室中。
二楼,戚缈僵立许久,眼神微动,猛然发现楼下少了纪望秋的影子。
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消失,也不确定这场争吵他吸收了多少内容,戚缈后背渗了冷汗,急急摸出手机拨号,拐步就往楼下跑。
他是有想过从此以后与纪望秋分道扬镳的可能,却未尝动过让他遭无妄之灾的心思,戚缈一刻不停奔出这个窒息的地方,动作匆忙得如逃离,不知一双视线自人群拥挤中追过来黏在他的后背,直到被一扇大门强行截断。
外面雨势未变,天色却昏黑一片,戚缈忘记把伞带出来,站在门廊下仰脸看了会雨帘。
拨出去的电话无人接听自动断线,戚缈收起手机,回首一眼,身后辉煌终有落幕时,眼前黑天总有放晴日,他张手往额前徒劳一挡,踩着满地积水跑回车前。
雨刮拨开密雨,戚缈控着车速边搜寻道路两侧,连接车载蓝牙的手机仍旧不间断地等待另一端的接通,“嘟——嘟——”的单一长音仿佛比每一滴雨水、每一下心跳都焦急。
戚缈数不清兜转了多久、号码拨出了几遍、车油与手机电量又耗掉了多少,当被雨冲刷过的城市华灯四起,电话终于被接起,纪望秋声音沙哑地喊他:“小管家。”
“纪……”戚缈噎了一下,险些让这一声拽回从前,“啾啾,你在哪里?”
纪望秋报了静晖路13号的地址,戚缈说:“我马上来接你,你别动你……附近找个能躲雨的位置。”
“我走不动了,”纪望秋吸了下鼻子,声音哽咽,“我很招人烦是不是?纪明越拿我当棋子,有个妈却从不让我去见面,你最近也好像开始疏远我了……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不是。”戚缈想告诉纪望秋,他曾经走在他身后时无数遍地心生羡慕过,话在嘴边盘旋几番最后还是咽回,因为他已经不记得当初羡慕的是什么,“别胡思乱想,你可能就是最近压力太大了,被庄教授压得喘不过气……让他给你放几天假好了。”
末了又叮嘱纪望秋别乱跑,他马上到。
前车照明破开黑暗,戚缈提速疾驰,打向拐入静晖路,驶近地下酒吧旁边那家名叫“登顶”的三层小宾馆,透过车窗觑见纪望秋蹲在雨棚下的身影。
戚缈正要刹车,说巧不巧,脚还没踩下去,油量耗尽的车子就骤停在那个熟悉空位,车灯刹那熄灭,纪望秋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暗淡无光,满脸湿润分不出是雨是泪。
无暇顾及车子,戚缈甩上车门走过去,在纪望秋面前站了会儿,然后蹲下来,两手交叠搭在膝上,歪头看着他:“怎么了呢。”
这场下足六个小时的雨逼得夜晚的气温降至二十度以下,纪望秋打着哆嗦,说:“我走不动了……”
戚缈无言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背过身:“你上来吧。”
废物车子扔在了原地,戚缈托着纪望秋的腿弯稳稳站起,一步一步走出了静晖路。
“我以为你不想再管我了,”纪望秋一只手勾着戚缈的脖子,一只手挡在戚缈的眼睛上方,说话时两排牙齿不住磕碰,“我以为你也要丢掉我了……”
“……不是。”戚缈垂眼看着地面两人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连承诺都变得无力,“你跑来这里做什么,我下午一直在找你。”
明明雨势已经小了很多,可戚缈却感觉一颗豆大的雨珠砸落在他的肩窝,滚烫的。
“秦落廷下午突然回了我上周的消息,他说他要离开白昙市了,到别的城市找工作。”
“我追问他去哪呢,没关系的,毕业后我可以去找他,我也可以离开这个城市,在这里,除了你没人把我当人看。”
“他说……”纪望秋声调稀碎,“他说没必要了,让我别再搅乱他的生活,可我哪有纠缠不休,他表演完给他买喝的算打扰吗?过年的时候到他打工的店里陪他算打扰吗?饮料他也喝了,下班他也带我回家了,但凡他拒绝一次,我下次绝不会再做……”
“我们第一次上床就是在刚刚那个小宾馆,我真的……真的从来没睡过这么不舒服的床,上面一股消毒水味,动起来还咯吱响,隔壁也是这样咯吱响……可是做完他给我弹吉他,我又觉得在那个床和他多躺一会也挺好。”
“后来他说跟我在一起很累,纪明越这个神经病在他们乐队搞小动作,花钱让他打工的店把他辞退,还弄掉了他的科研实践名额……我妥协了,我找蒋鸷演一场戏,小管家你喜欢蒋鸷是吗?我知道,我都看得出来,我认为这个做法两全其美。”
戚缈脚步微顿,抿了抿嘴角,继续沉默地踩过路面的水洼。
“我给秦落廷发消息,说等等我,很快纪明越就管不了我们了,可是从那天开始,他就不再搭理我了。”
“我以为他忙,忙学分忙考证忙实习,结果今天他就跟我说要走了,以后别联系了。”
“我知道是我把他的生活变得很糟糕,可是以后都会好的不是吗?我说我最近在努力学习,我会变得独立,他说跟他没关系……我求着想见他一面,求了好久,他才答应。”
“我们就去了那个宾馆,还是那个房间,他把我弄得好疼,真的好疼,没事我可以忍受,他的痛苦是我给他的,希望他发泄完就能忘掉那些痛苦,可是结束后他看我的眼神还是很冷漠,他问我这样满意了吗。”
“他走了,走之前往我脸上扔了两百块,我现在终于能体会到那种痛苦了……”
后面纪望秋就没再说话了,埋在戚缈的肩头一直哭。
滚烫的雨水不断渗透戚缈的黑衬衫,再后来雨停了。
戚缈的肩头变得有些沉,他听着耳边的呼吸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不确定雨是不是真的停了,他现在全身都湿淋淋的,目光所及处,脚上那双没穿多少次的黑皮鞋沾了泥水。
尽管狼狈,他还是不后悔扔掉了那辆银河。
他想要的银河,今后他可以自己赚取。
总算到了家楼下,戳在台阶前,戚缈停下脚歇了歇,左手在把住纪望秋腿弯的同时,费劲地探进裤兜里想把钥匙掏出来。
指头小心地勾到钥匙环,戚缈往外一扯,视野中有什么东西同时被钥匙带了出来。
根本来不及反应,心跳先一步感受到落地物体的剧痛。
紧接着一声清响,他万般保护的方体玻璃应声破碎,一枚戒指从中摔出,晃过的亮光扎入戚缈的眼眸。
它躺在鞋印斑驳的肮脏的大理石台阶上,却恍似比沉睡于密封玻璃中的每一刻都闪亮。
第55章
戚缈定定地看着台阶上的戒指,尝试着弯了弯身,又直起。
环顾了一下四周,戚缈抬脚跨上台阶,多走几米在楼梯口停步,这里淋不到雨。
他偏过头喊背上的人:“自己可以上楼吗。”
未得到回应,他又叫了两遍,最后直呼其名:“纪望秋。”
家就在三楼,他当然有余力先把人背上去,但不行。
他不忍摘下的明灯落在地面,做不到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
纪望秋终于醒过来,蹭着他的后颈低喃一声:“到家了吗?”
“嗯,”戚缈仍隔着这几步路盯着台阶上的戒指,“能上楼吗。”
纪望秋就从他背上下来了,接过他递来的钥匙,肿着眼问:“你不上去吗?”
双方皆是周身湿透无一处整洁,戚缈看了看纪望秋眼底下那一圈红,移开了眼:“我有点累,在这里歇一会。”
等人上去了,戚缈疾步折回台阶上捡起戒指,沾了雨水的指腹沿指环蹭了一圈,又扯过袖口在那颗无色钻上擦了擦。
没有了玻璃外壳的保护,戚缈更紧地把戒指攥在手心,松了口气的同时,感到一股麻意从脚心升腾而起,钻过他的骨骼直窜天灵盖。
刚才对纪望秋说的充其量是借口,现在才是确切的真实感受,戚缈一步也懒得往楼上挪了,挑了一级靠里的干净台阶坐下,拈起戒指对着灯光细看。
他依然不敢置信,绞尽脑汁想要解救它,原来只需轻轻一摔。
其实也有过一霎间的念头,只是担心给它带来划痕,但现在看来它似乎完好无恙。
戚缈认为应该把成功解救的戒指拍下来发给蒋鸷看,这件事比起勇于直视纪向桐更有挨夸的意义。
后来还是什么都没做,低下头盯着自己踩了一路水洼的皮鞋,身上没带纸巾,他用指尖缓慢而又细致地拭去鞋头的几点污泥,脏了手就伸出去借落下的雨水冲掉,再收回来重复动作。
又一次伸出手,戚缈没接到雨,反而不慎碰到了谁的裤腿,那处布料立马沾上了他指尖的脏泥。
对方却没躲,更没出声责备,善于应变的戚缈也愣怔着忘了道歉,眼神落在跟前多出来的一双干净的手工牛津鞋上。
身体仅余的那丝麻意拖着漫长后劲在脑内盘桓了一遍,殆尽时重归清晰的画面几乎与眼前相吻合。
当初也是这般反应——
戚缈顺着这双笔直的长腿往上,黑裤黑衣,喉结下巴,他情动时亲吻过的嘴,意乱时描摹的鼻梁,与一双珍藏他所有情绪的、他甘于沉湎的漆黑眼睛。
来人撑开的伞倾向他这一端。
蒋鸷一来,雨就停了。
相识至今,白昙市下过那么多场雨,蒋鸷终于为戚缈撑了一次伞,所幸这次戚缈没躲,也没拒绝,更不用担心遭谁诟病。
不是所有鞋履都只消擦拭就能穿得舒适,蒋鸷垂眼与他对视:“戚缈,脏就脱掉。”
戚缈仿佛成了个等待他人牵动的提偶,手依旧滞留在半空,好半晌他才找回神志开口:“全身都脏了……”
“需要我帮你吗。”蒋鸷好讲礼数,可是不待对方回答可否,他就迫不及待伸手握住了戚缈湿漉漉的手,将那湿凉的一片裹在自己掌中。
蒋鸷屈膝蹲下,将戚缈的手拽到自己的衣袖前,翻来覆去蹭去所有污水脏泥,眼里无半分嫌弃:“怎么不上楼,忘带钥匙了?”
狼狈的一面总是被蒋鸷看见,戚缈大可以顺着对方的说辞解释当下行为,可他还是说了实话:“腿很累,走不动了。”
忘记哪一天开始,他能在蒋鸷面前展现强势,也敢在蒋鸷面前袒露脆弱,他看着自己手上的脏污尽数被对方接纳,低声道:“糟蹋了一件好衣服。”
“能把你擦净算什么糟蹋。”蒋鸷托住戚缈的手,擦完了也不放,伞下光暗不明,他的眼神却足够直白,“光鲜的服饰可以有很多,可戚缈只有一个。”
戚缈对上他的双眼,又垂落睫毛。
今晚刚听完纪望秋的感情败仗,他的思维有点被带偏,盯着蒋鸷伞柄末端那只金色鹰隼缄默数秒,问:“你在表白吗。”
没意料他这样问,蒋鸷轻笑了声:“不纠结正式与否的话,也算。”
“那正式的话是怎样呢?”戚缈刚问完,马上想到他目前思维无法判定几分真心,他不敢自我抬价,也不愿误解对方,“算了,你还是改天再说吧。”
蒋鸷就不说了,小幅度地拉着戚缈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有没有力气站起来?”
戚缈点点头,借着蒋鸷手臂的力量站起来,蒋鸷又拽了他一把,他安心地栽进对方的怀里。
蒋鸷的手掌按在他后背,像拥住一场夜雨,低语时双唇轻触戚缈的耳尖:“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一晚上先后接住两人相似的剖白,戚缈问:“你会害怕失去我吗?”
“昨晚和你打电话时我就这样思考过。”蒋鸷松开人,将戚缈湿淋淋的头发往后捋去,牵起他的手往雨里走,也不管人同不同意,“以往很多次,我明明有机会告诉你真相,向你坦言我的血缘,托出我的目的。”
“但又忍不住退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刚入行头两年亏损过八位资金都无动于衷,现在面对你时才体验到忐忑是什么感受,所以拖着没有说出口。”蒋鸷拉开车门把人塞进去,又从尾箱抱来毛毯抖开,单手裹到戚缈身上。
站在车门外,他低下眉眼,身上再无白天的气势,沦为向爱垂首的凡人:“直到昨晚才做了决定,让你自己去发现,去撞破,给你留出逃离我的余地,否则我会忍不住挡住你所有出口。”
“但你没有逃跑,戚缈。”蒋鸷撩起眼,目光似锁,“你让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