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勺棠
返程时,同船旅客兴奋地交流着观鲸体验,顾灯独自回看视频,突然发现座头鲸皮肤布满旧伤,大片白色藤壶寄生表面,像一只只患了白内障的眼睛。看着密密麻麻的藤壶,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低头干呕起来。
有人过来询问是否要帮忙,顾灯摇头,说自己只是有些晕船。
下船后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更明显了,顾灯不敢开车回安克雷奇,打算在西沃德住一晚再回去。
他在西沃德睡了两天,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加焦虑。因为他始终无法忽视看见藤壶的冲击,哪怕他删掉视频,吃了镇定剂,依旧不能从绝望中逃离。
对他来说,鲸鱼是自由和美好的象征。在他因为各种事情陷入痛苦时,在遥远的阿拉斯加,却有鲸鱼正在跃出海面。每当这时,他心里就会涌出一种治愈的东西,支撑着他继续活下去。
可这一刻,那种美好的想象幻灭了——原来连鲸鱼都不是完全自由,它们同样会遭遇环境污染,被藤壶寄生,受到螺旋桨的伤害,甚至是人类的捕猎。
第三天,顾灯终于驱车返回安克雷奇,车载广播说海边有一头搁浅的虎鲸,有工作人员抵达,正在组织救援帮助虎鲸重回大海。为了驱散藤壶给他带来的冲击,顾灯决定去看一看这头虎鲸——不被藤壶寄生的鲸鱼。
抵达时空中正下着小雪,路面泥泞,顾灯停好车,挤入围观的人群。人群中传来一阵叹息,然后有人轻声哭泣。
此时顾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他走到最前面,霎时间愣在了那里——他看见了一头死去的虎鲸。
顾灯面前就是虎鲸的眼睛,非常小,灰白的眼球堆在耸立的眼皮上,像是月球上被砸出的陨石坑。
顾灯呆呆和它对视,大脑突然轰的一声,他的世界崩塌了。
一股强烈的恶心直冲脑门,顾灯转身冲出人群,忍不住弯腰呕吐。食物残渣从他喉咙里涌出,像是被嚼碎的内脏从身体里脱落。顾灯闻见自己身上发出的臭气,看见腐液渗出毛孔,就好像,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叔叔,你还好吗?”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顾灯埋着脑袋,没有回应。
“叔叔,需要帮你叫救护车吗?”小女孩儿的声音又近了些。顾灯终于抬起了头,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儿,她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双眼漆黑,表现沉着而冷静。
不用。
顾灯张嘴想要拒绝,可奇怪的是他一开口就变成了抽噎。顾灯想让自己停下来,喉咙却堵得厉害。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得虚弱地抬起右手,用力摆动。
小女孩儿蹲在他面前,说:“可是叔叔,你看起来真的很难受。”
顾灯用力呼吸,终于挤出一句破碎的回应:“没关系的,对不起……”
“行吧,那我就在这里陪你,”小女孩儿在他旁边坐下,双手圈住膝盖说,“难受记得告诉我。”
顾灯摇头,不想给小朋友留下阴影。
小女孩儿却拍了拍他肩膀,用大人的语气安慰:“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顾灯把脑袋埋进臂弯,肩膀小幅度地颤抖起来。
他情绪崩溃得非常突然,但也消失得极为迅速。滔天的痛苦瞬间蒸发,顾灯抬起头,已经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在难过什么。
真神奇,他又恢复成了正常人的样子。
也就是这时,顾灯发现小女孩儿还在这里。
见他抬起头,女孩儿非常自来熟地说:“我叫阿里,有狮子、太阳、海洋的意思。你也可以叫我阿格维奇,这个名字传承自我的曾外婆,在因纽特语言里是弓头鲸的意思,不过大家都说这不太好发音。”
顾灯吸了吸鼻子,说:“你可以叫顾灯。”
女孩儿没听清,歪头问:“Good?”
顾灯没有纠正她的发音,于是阿里又问:“Good叔叔你好些了吗?”
顾灯:“好多了,谢谢你。”
阿里点点头,抱着膝盖继续坐在沙滩上。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虎鲸的尸体。
阿里一直都是一个人,直到顾灯准备离开,依旧无人接应。顾灯有点儿不放心,问阿里家长在哪儿。
“爸爸在叔叔店里,妈妈在工作。”阿里说。
顾灯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你自己出来的?”
“还有曲奇,”阿里说,“我们一起来看虎鲸。”
顾灯这才松了口气,说:“好,叔叔陪你去找曲奇。”
“曲奇不用找,它一直乖乖待在那里。”阿里抬手往自行车旁一指,喊,“曲奇,和叔叔打招呼。”
阿拉斯加犬:“汪~!”
顾灯:“……”
顾灯头又疼了起来,蹲下身问阿里:“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阿里:“我可以自己回去。”
顾灯语气严肃起来:“上车,我送你。”
阿里表情警惕:“爸爸告诉我,不能随便上陌生人的车。”
顾灯:“你拍照把我车牌号发给爸爸,然后我送你回去。”
“噢饶了我吧,”阿里翻了个白眼儿,埋怨起来,“你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保护欲旺盛的母鸡。”
顾灯拍下车牌号,面无表情:“离家出走的小孩子没有资格抱怨。”
“我没有离家出走,我只是出门玩稍微走远了一些,”阿里哼了一声,嘟起肉肉的脸颊说,“而且我马上就六岁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是,我们大人骑自行车都用辅助轮。”
阿里:“……”
顾灯把儿童自行车塞进后备箱,在导航里输入阿里告诉他的地址。到了后才发现那竟是个酒吧,顾灯把车停在门口,回头问翘着二郎腿的阿里:“你家在这儿?”
“yes,”阿里打了个响指,“实话告诉你,我是这家酒吧的乐队主唱。”
顾灯:“你父母同意吗?”
“当然不同意,”阿里说,“但我威胁他们,如果不同意我当主唱,我就回老家跟外婆学习做萨满。”
顾灯:“……”
“我很感激你的帮助,但我现在没心情陪你玩游戏,”顾灯正色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告诉我你家的正确地址,或者让你爸爸来接你。如果你都不愿意,那我就送你去警察局。”
“叔叔你变了,”阿里瘪嘴,“你变得和我爸爸妈妈一样唠叨了。”
顾灯:“我们成年人都这样。”
“……”
阿里委屈拨通电话,喊爸爸出来接她。
几分钟后,突然“哗啦”一声响,卷帘门拉开,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男人走了出来。
“Daddy!”阿里朝着男人扑去。
男人单手摸她头顶,用很熟稔的语气喊她阿格维奇——竟然是章离。
顾灯关上车门准备离开,章离松开阿里走到他面前,说又见面了。
顾灯嗯了声。
章离:“进来坐会儿?”
“不了。”顾灯转身离开,阿里却一把抓住他右手,很霸道地说,“进来,我唱歌给你听。”
顾灯被阿里逮了进去,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了一个开阔的房间里。酒馆左边是酒柜和调酒区,中间是一片桌椅,房间另一头做了抬高,摆放着架子鼓、钢琴等乐器。
阿里抓着顾灯一直走到吧台旁,手脚并用爬上单人椅,冲吧台后的男人打了个响指:“史密斯,给我朋友一杯酒,我请。”
吧台背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抬起头,他单手拎起阿里,表情严肃:“我警告过你,不许自己偷偷跑出去。”
“我没有自己偷偷跑出去,”阿里手脚在空中乱晃,大声驳斥,“曲奇和我一起的!”
“汪汪汪!”曲奇兴奋地加入了游戏。
两人一狗进入混战,顾灯找了张椅子坐下,章离在他面前放了杯热水,顺势坐下说:“你后来去死马镇了?”
顾灯:“去了。”
章离:“感觉怎么样?”
顾灯沉默了一会儿,说:“有点奇怪,说不上什么感觉。”
章离没再说话,没过多久,吧台战斗结束,史密斯一手拎着阿里,另一只手端了杯鸡尾酒过来,取得了单方面的压倒性胜利。
“你是章离的朋友吧?我们那天见过的。”史密斯把鸡尾酒放到顾灯面前,说,“我女儿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送她回来。”
顾灯表情茫然。
“在冷脚啊,”史密斯笑了起来,“那天章给我们送设备,我那时候见过你。”
“啊……”顾灯想起来了。
史密斯又说:“听章离说你后来要去死马镇?去了吗?感觉怎么样?”
顾灯:“嗯。”
史密斯:“嗯?”
“去了,”章离说,“他觉得有些奇怪。”
“该死的油田开发把一切都毁了,”史密斯低声咒骂,“这些贪婪的家伙,现在连北极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都不放过。”
“爸爸,别伤心。”阿里小脸皱成一团,把自己塞进男人怀里。
“抱歉,让你担心了,”史密斯揉了揉她脑袋,缓和了语气,“我只是有些生气。”
阿里把脸埋进史密斯怀里,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问:“棕熊都看完了?”
“看完了,”史密斯说,“6头棕熊电池全换了,但99号生病了,我过几天还要回去。”
顾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章离就和他解释,史密斯是动物学家,正在追踪布鲁克斯山脉棕熊的生活习性,会在每年冬季给冬眠的熊更换追踪设备的电池。几天前章离开车去冷脚镇,就是给他们运送考察设备。
顾灯听完,觉得自己应该要做出反应才行。可奇怪的是,大脑却仿佛没有收到讯号,让他一直面无表情,冷漠得几乎有些不礼貌。
不行,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明明只是萍水相逢,这些人却都给了他最大的善意,他不能辜负大家的一片好心。
顾灯喝了口冰凉的鸡尾酒,强迫自己抬起头说:“原来是这样啊,听起来很有趣。”
他甚至试图做出轻快的语气,可颤抖的双手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
章离:“你还好吗?”
顾灯:“我很好啊。”
章离看了他一眼,没再出声。顾灯也顺势安静了下来,不用和人交谈,不用寻找话题,让他感到了片刻的安心。他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杯子里的冰融化成水。
短短几天不见,顾灯就完全换了副样子。曾经的他活泼、热情、才华横溢,可现在,留在他身上只有不安和焦虑,能量从他身上飞快溜走,把他变成了一块枯萎的土地。
章离试图做点儿什么,可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他甚至无法进入顾灯的世界。
时间在安静中逐渐过去,随着大门被第一个客人推开,酒吧营业时间到了,安静的空间逐渐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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