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勺棠
他之前在网上看过一个帖子,有人说他明明过得很幸福,不缺钱也不缺时间,全世界到处玩儿,可不知道为什么依旧会觉得空虚。
当时那个高赞的评论说,那是因为你只是享受,没有创作和输出,时间久了自然就无聊了。
当时的顾灯还很庆幸,心想他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早早就选择了创作这条路,不用再烦恼这些问题。只要他还在写歌,他就拥有自我价值,不会感到虚无。
直到有天,他发现自己写不出东西了。
这种发现不是瞬时的,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时期。就像是衰老剥夺人的健康、好奇心、专注力,上天也以这种缓慢又残忍的方式,逐渐剥夺了他的才华、灵感和创造力。
起初顾灯并没有在意,乐评人和歌迷也没有察觉,直到一年过去,顾灯没能写出任何东西。
这对顾灯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他12岁出道一直到25岁的鼎盛期,就算是开演唱会,顾灯也雷打不动一年出一张专辑,状态好时甚至可以出两张。他也经常在社交平台发各种demo,即兴演奏。
那时音乐对他来说就仿佛和呼吸一样简单,他天生就有一副好嗓子,再加上极强的创造力,随便玩玩就能写出大家喜欢的音乐,《宇宙糖》他甚至只花了5分钟就写出来了,至今还是打榜情歌人气榜第一。
那时的他年轻气盛,以为生活会永远闪耀快乐。直到第二年,他依旧没能写出东西,就算勉强写出来也不对劲,怎么看都不对劲。
圈内好友评价他对自己要求太高,可顾灯完全不觉得,在他的标准里,这堆东西就是垃圾,他不会容忍这些东西以他的名义发出去。
又有人建议他停下来好好休息,顾灯照做,却引发了更大的焦虑。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就停不下来。就算他强迫自己停下,脑海里也充斥着各种旋律。
顾灯以为自己只是在瓶颈期,直到私人医生在他体检单上加了项心理评估——他竟被查出了重度抑郁。
这个结果完全出乎顾灯意料。
周围的人毫无头绪,顾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虽然他小时候是被收养的,但收养他的是他亲姨妈,对他也一直客客气气,没有任何偏心虐待之举。他没有遭遇过重大打击,也没有经历过勾心斗角的职场环境。
他出名又有钱,只不过是写不出来东西,怎么就重度抑郁了呢?
确诊头一年,顾灯完全无法接受自己有了抑郁,他还在认真生活,积极配合治病。却没想到一年后,他又被确诊为双相障碍。心理医生解释之前的抑郁症是误诊,因为双向障碍有很强的误导性,病人大多只会在抑郁期求医。
双相就双相吧,他已经无所谓了,而且顾灯还挺喜欢轻躁狂发作的感觉。
顾灯又治了半年,连心理医生都说他状态好转,可奇怪的是,他还是写不出东西。顾灯又以为这是药物影响,他偷偷停了三个月的药,还是只能写出一堆垃圾。
从发病后到确诊,他努力了整整四年。可最后却发现,他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了。
完蛋了。
顾灯的天塌了。
写不出歌的歌手还是歌手吗?不当歌手的他还是顾灯吗?
不是了,一旦他停止创造,属于他的意义就消失了。
顾灯被一股巨大的无意义感击溃,无法享受,也无法停止,除非他再次写出自己满意的歌曲。
章离离开后,顾灯又熬了个大夜。他看着漆黑的大海,试图回忆起灵感充沛的曾经。可直到天边泛白,他依旧没能写完那首歌曲。
至此,他终于放弃。
他又想,世界是公平的,这些年来他凭借创作脱颖而出,收获了无数喜爱和荣誉。但终于,也被老天爷一点点收了回去。属于他的赦免消失了,他也开始和世间大部分人一样,变得痛苦、迷茫又彷徨。
第二天,顾灯买下了一艘皮划艇,说自己要去远途旅行。房东大叔很热情,还送了他两根香蕉让他路上吃。
顾灯又去了那个峡湾,峡湾依旧纯净静谧,但这次没有鲸鱼和章离。
他关掉发动机,用大海和冰川隔绝一切人类踪迹,置身其中,会让人感到一股巨大的震撼和孤寂。但顾灯不怕,他喜欢这样待着。只有当他独处时,他才是完整的自己。
顾灯躺在皮划艇上,看着夕阳从海面坠落,然后头顶升起满天繁星。微凉的海风穿过他身体,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安抚着情绪。
真好,临近生命结束,他似乎又拥有了感受美好的能力。
顾灯闭上眼,跳进海里。
入水时很冷,可很快他便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海水温柔地包裹他,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
他想,他马上就要死了。那些开心的、难过的、痛苦的情绪都将消失,他不会再看见今天这样温柔的日落,不会再听见大海深处响起鲸鸣。音乐、美食、猫咪小狗,钢琴、贝斯、吉他和鼓,山川、大海、太阳月亮,还有他的思想,他的品味,他的创作……什么都没有了。世间所有都将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他再也无法发出声响,甚至唱不出一个音符,他的痛苦无人知晓,他的欢乐无人感受。一切意义都将消融,一切存在都会灰飞烟灭。世界在此刻坍塌,化为虚无。
想到这里,顾灯突然有点儿伤心,心跳也开始加剧。氧气消耗增多,他开始感到痛苦。
可为什么要是他呢?
为什么要让他在小小年纪就接触音乐,让他再也无法做别的事情呢?
从7岁时第一次登台唱歌,到29岁决定结束生命,他人生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和音乐绑定,音乐陪他长大,也让他实现了人生价值。
人人都说上帝偏爱他,可为什么,又要让他在最鼎盛时期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
最初丧失灵感的那几年,也有人劝他写不出歌也没关系,你现在名利双收,完全可以去做别的事情。世间那么多人比你穷比你苦,还不是在挣扎着活下去?你怎么就不行呢?
是啊,他怎么就不行了?顾灯也试图这样安慰自己,可他很快就发现这种假设毫无意义。他不能没有音乐,一旦放弃音乐,他就不再是他自己。
他死磕了四年,撕碎无数手稿,一遍遍自我怀疑,还是无法回到曾经。
其实他早该明白,当他把一切都寄托于音乐时,就应该明白这是把双刃剑,一旦他哪天写不出来歌,他就完蛋了。可人在幸福时很难反思自己,他被这绚烂的幸福迷晕了眼,以为自己是特殊的,以为这种天赋源源不断,绝不终结。直到光环褪去,才发现原来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真可笑,都到了这种时候,他竟然还会感到不甘。
是啊,难道他就要这样死掉吗?
不然呢?除此以外,你还能在哪里找到安宁?
想要呼吸的欲望更强了,求生本能涌向他的神经。可顾灯只是屏住呼吸,放任身体往大海深处沉去。心跳变得更缓了,血液开始往心脏和大脑聚集,顾灯逐渐感到身体麻痹,大脑中开始出现幻觉。
他想,这就是传说中的走马灯吧。
他这一生也算波澜壮阔,登上过高峰,也经历过低谷。可奇怪的是,临死之际,他却想起了高中的一个普通午后。
那时他早已大红大紫,却也和每一个普通的学生一样,坐在拥挤的教室里背古文。
和大部分高中生一样,当时的他也不能完全理解这段古文的含义。但他是个好学生,他会听老师的话,好好记下这些。
他背下的……是什么呢?
氧气消耗加剧,顾灯开始感到孤独、痛苦、无助,几乎无法继续思考下去。
他清晰地意识到,死亡马上就要来了。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诵读声: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①
那些早已面目模糊的高中同学,夹杂着十几年前顾灯自己的声音,穿过时空抵达了这里。
背下来的整整十年里,顾灯都没法儿理解这段话的含义。他当时太年轻,也太顺遂,不知道这段文字里的痛苦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先贤们忍受这些痛苦,需要多大的决心和意志力。
他只是记住了这段话。
又在十几年后从鼎盛跌入低谷,恰好和这段文字实现了共鸣。
原来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有这么多人和他有同样的遭遇。他不是孤单一人,这世上还有人和他一样痛苦,迷茫,不知所措。
浑厚的海水包裹着他,仿佛一个无形的拥抱。
肺部的氧气更少了,连大脑也开始变得迟钝。浓稠的黑暗中,顾灯猛地睁开眼睛——原来他不是真的想死,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活着。
顾灯拼劲全力游向海面,可周围一片漆黑,根本不知方向在哪里,他只是凭借本能往上游去。
嘴巴和鼻腔溢出一连串小泡泡,这是氧气被带走的证据。海水挤压着他,渴望呼吸的痛苦加剧。又一个泡泡像小鱼一样溜走,他终于呼出了身体里的全部空气。
顾灯漂浮在黑暗的海水中,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恐惧。
曾经他觉得死亡是解脱、是安详,能给他带来平静。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死亡还是痛苦,是掠夺,是一种毁灭。
他出现了短暂的晕厥,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听见了一阵海浪声。
顾灯拼尽全力朝着声音方向游去,此时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储存任何氧气,肺、心脏、大脑也濒临罢工,只有身体还在机械性运动。
他不想死,他还不想死在这里!
顾灯“哗”地一声钻出水面,像初生婴儿那样大口地呼吸。
星星消失了,可东方传来光亮,太阳即将升起。
大海和冰川在晨曦中逐渐显形,顾灯爬上橡皮艇,感到了一股强烈的不知所措和欣喜。他第二次获得生命。
第7章 行踪暴露
天边的云彩越来越浓,逐渐把冰川染成浪漫的粉紫色。然后太阳升起,平等地照亮每一寸土地。
顾灯一件件脱掉湿透的衣服,赤.裸身体在阳光下吃香蕉。
一整天没进食,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第一个香蕉吃完都没尝出味儿来,又立刻拿起了第二个。他开始注意到香蕉的形状,颜色,纹理和气味。
香蕉其实是一种非常质朴的水果,方便携带也易于食用。果肉香甜绵密,余味有点儿涩,所以催促人去咬下一口。当整条香蕉都吃完时,顾灯会感到一种质朴的幸福。
顾灯收起果皮,坐在船上继续晒衣服。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新鲜极了,水是冷的,冰是凉的,皮肤是滑滑的。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具体的感觉了。
他精神放松,逐渐睡了过去。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顾灯穿上半干的衣服划船返程。
不知是不是太热,不一会儿他就热出了汗水,顾灯拉开冲锋衣继续划船。可他还是觉得热,太阳晒得他头晕目眩。口渴,想要喝水。
这才4月,按理说不应该这么热才对啊。顾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伸手摸了下额头,才发现他是发烧了。
顾灯用水拍湿脸颊,咬牙继续朝岸边划去。太阳越来越大了,他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液,双手因为划船变得酸软,喉咙干涸,让他不停地舔舐嘴唇。
远方群山高耸,小镇在山脚下变成一条短线,顾灯机械性地转动双手,朝着小镇一点点挪去。
又过了一个小时,皮划艇终于触碰到柔软的沙滩。顾灯丢开船桨站起来,突然头晕目眩,身体跟着栽进了沙滩里。
他度过了一段混乱的梦境,被丧尸追,被狗咬,反复从天台上往下跳。
再次睁眼,顾灯看见了医院冷白的天花板。床边坐着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正低头看手里的平板电脑。
顾灯刚动了下手指,男人便放下平板过来说:“你醒了?”
顾灯张嘴,声音哑得不像话:“哥,你怎么来了?”
“你晕倒的视频上了热搜,我离得近就先来了。妈和你经纪人在飞机上,大概还有2个小时落地。”
“哦。”顾灯没再说话,似乎有些累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臭小子,你知道就好,”周必弹了下他额头,语气倒是听不出有多生气,“知不知道你一声不吭就跑到这里,妈有多担心?”
周必是典型的北京男孩儿,自信热情又大方。顾灯第一次见到周必时,是他父母过世后2个月,那时他跟随姨妈北上,初来乍到,整个人惶恐又彷徨。
他刚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就有个男孩儿抱着天文望远镜推门进来。男孩儿约莫十来岁,穿着北京天文馆的文化衫,戴着棒球帽,先冲到冰箱里喝了半瓶汽水,回头看见沙发上的顾灯,突然哟了一声,满脸好奇:“这就是我那个老家来的小表弟?”
顾灯被吓得往沙发角里缩,周必便哈哈大笑起来,还说他活像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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