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隐
又过了几个红绿灯,便看到了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里堂口”三个字。
“里堂口”是小镇一个景点的名字,楼明叙有一年放暑假还跟着家人来这地方旅过游。
它有着很传统的江南特色,青石板铺就出错落有致的小道,两旁是灰瓦白墙的老式居民楼,河流穿镇而过,船夫会守在岸边接客。
街上很多手工艺店和特色小吃,只是来往的游客日渐增多,景点逃不过商业化,逛着就跟义务小商品批发城似的,没多大意思。
律所服务点果然选在法院对面,楼明叙下车粗略地扫了一眼,看到两家律所,玻璃门上都贴有“法律咨询”几个字,黑体,加粗,放大,老土。
澜锦的门面窄小,门头破旧,墙边立着个巨大的空猫笼,台阶上摆了不少绿植,仙人球丑得各有千秋,其他多肉像被吸干了精气,干瘪地皱成一团,总之,映入眼帘的是一派潦倒颓败之景。
要不是率先知道这是家律所,楼明叙会以为它是倒闭的盲人推拿店。
也就是这地段选得好,对面就是基层法院和派出所,否则恐怕很难接到生意。
裴律还有事情要忙,让楼明叙自己进去坐会儿,要是等不到周言可以打通电话问问。
楼明叙走近一瞧,门把上挂着的U型锁根本没锁紧,就起了个装饰和考验人性的作用。
“有人吗?”楼明叙的脑袋比身体先进去。
里面就是间狭小的办公室,跟他家厨房差不多大,前后摆了两张胡桃色的书桌,也不知道是几手的破烂,和门脸的调性相符,走复古风。
靠近大门的书桌上堆满了案卷,还有一台打印机和微波炉,另外一张书桌明显是有人使用,电脑主机正在运行中。
楼明叙抽了张桌上周言的名片,笑了下,揣进裤兜。
屋里还有个布艺门帘,楼明叙没有掀开,就站在外面等周言回来。
墙上贴了许多东西,除了价目表和一些简单的诉讼流程图之外,竟还有一张装修公司的规章制度,一看就是上一个租户留下来的。
楼明叙猜这办公室里头的桌椅板凳多半也是世袭下来的。
“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一个较为成熟的声音随着开门声被带了进来,本是一句礼貌的疑问,却因为语气拖沓,显出疲惫的人机感。
不像是接客的,倒像是急着下班的。
太多年没见,楼明叙甚至连周言的音色都分辨不出,需要转过头去确认。
周言和几年相比,清瘦不少,气质也变得很不一样。
他的头发没抓任何造型,两鬓推得短短的,碎短的刘海微微分开,轻巧地遮住前额,嘴巴两边的脸颊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下颌线条,鼻梁架着副无框眼镜。
周言的衣着也很随意,白色T恤外面套了件已经起球的灰白色开衫外套,衣服宽大,他的手掌都被袖口包裹,显得慵懒随性。
简而言之,他没以前那般精神也没那么热络了,不过楼明叙见了他,嘴角的笑意还是压制不住,直攀眼尾。
然而周言却完全没有认出他来,身体一侧,掠过楼明叙,径直走向工位,把打包回来的午餐往桌上一搁,说:“先坐会儿,我去给你倒杯水。”
楼明叙拉了把椅子坐下,视线没离开周言,只见他掀开那两片布帘子走进里面的房间,随后带了个一次性水杯出来。
周言礼貌地笑笑,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是自己遇到什么事情了还是帮朋友咨询呢?”
“我不是来咨询的,我是新入职澜锦的律师,姓楼。”
“哦,”周言定睛瞧了他一眼,点点头,“裴律跟我说过了。”
楼明叙清亮的目光注视着对方,试图唤醒周言的记忆,他不相信周言真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明明俩人分开的时候,周言坦白说那是他拿到执业资格证后接到的第一个案子。
人总归会对第一次印象深刻不是吗?更何况楼明叙这些年没胖也没瘦,很多许久未见的亲戚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会说,长得跟上学时一样。
楼明叙的身体微微前倾,露出友好的,充满暗示性的眼神,但一切都是徒劳,周言只呆呆地看着他,然后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说:“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吗?”
楼明叙攒的那一肚子的话,突然一句都说不出来了,整个人泄了气似的,蔫蔫地倒回座位上。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长得有点眼熟。”
入职澜锦的第一天,楼明叙很不高兴,第一自然是因为周言把他忘掉了,这就显得他自告奋勇来到这破地方的举动显得非常呆;
第二是因为这办公室竟然找不到第三张像样的书桌,周言很冷漠地让他和破旧微波炉挤一挤。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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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一直就你一个人吗?”楼明叙把椅子转了个方向,胳膊撑在周言的办公桌上,看周言吃东西。
“有过两个实习的,不过现在就你和我。”周言扒拉着那份有点干巴的国潮包装炒方便面,又拆开桌边不知道何年何月留下来的醋包和辣椒油,一起往里倒,“你家住这附近吗?”
楼明叙摇摇头说:“没有,我不是本地人。”
周言抬了抬眉,看起来很纳闷:“那是裴律安排你到这边来的?”
楼明叙说:“不是,是我自己选的。”
“那我劝你还是去市区呆着,那边能接触的案源多,带教律师的资历都比我深,你学东西也快一些。”
楼明叙没料到他会给出这样的建议,犹豫了一下,说:“可我想留在这儿试试看,你都说之前有实习生在这儿呆过了,我应该也可以。”
“他们现在也都转走了。”
楼明叙问:“你不想带我吗?”
周言被辣椒油呛了一口,急着找水喝,偏偏马克杯是空的,楼明叙顺手将自己那杯还没喝过的白开水递过去给他。
周言一口气喝光,终于缓了过来,但对于刚才的话题,他并没有接茬,也许是被楼明叙猜中了,他不想带徒弟,又不好意思拒绝。
楼明叙的性子很直,尤其不喜欢弯弯绕绕地讲一些违心话,在意识到周言可能并不欢迎他这点后,他打算继续求证一下。
要真是那样,他也只能尊重周言的想法。
“你要是不想带的话……”
“不是不想带,是怕你将来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
周言很轻地叹了口气,起身起身撩开帘子,进里屋去了。
里面是间不大的休息室,靠墙放了张宽大的布艺沙发,对面是排收纳柜,放一些常用的小物件,楼明叙看到周言从类似维生素的小白瓶里倒出几颗小药丸,喝水服送下去,接着便躺到沙发上休息了。
楼明叙在办公室坐了半小时,忽然有手机响了,但不是他的铃声,那声音挺轻的,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最后,他在一大堆凌乱的案卷下面找到一部款式很老的手机,看起来是专门接电话的备用机。
周言从里屋走出来,挑了一下眉说:“快,到你接客了。”
楼明叙心里犯嘀咕:刚才还劝他走呢,就这么丝滑地使唤上他了?
来电的是个三十岁的女人,说是和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已婚女人相爱并且同居快两年了,然而已婚女的丈夫是军人,想问的是,和已婚女长期同居,算不算破坏军婚罪。
楼明叙眉头一皱。
怎么一上来就这么超纲?考试没考过女同啊。
他开的是扩音,周言也能听到,他投给周言一个求助的眼神,然而对方并没有给他提供什么有效的提示,转而去煮开水了。
不知道是想看他难堪出糗从而放弃留在这里还是对他的能力太过自信。
楼明叙深吸了口气,让自己握住手机的尽量不要那么抖。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老公是军人的呢?”
女人说:“就前两个月,之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聊他丈夫的事情。”
楼明叙思考了一下说:“破坏军婚罪要求的是你主观上要知道对方是现役军人的配偶,客观上实施了同居或者结婚的行为,依我看,这个主客观条件你现在都达到了,如果对方丈夫拿到你们同居证据要起诉的话,法官是有可能判你破坏军婚的。”
“但我在想,我又不是男的,就算拍到我们手牵手住一起又能怎么样呢?民法典既然不承认我们的关系,又凭什么拿法律条文来审判我们?”
女人说起这个话题来很激动,不像是咨询,更像是宣泄不满,她又说自己和已婚女才是真正相爱的,已婚女和丈夫是相亲认识的,没什么感情,都是被家里人逼的。
楼明叙一开始还劝她小心着点,最好等俩人离婚后再同居,聊着聊着发现这人根本油盐不进,她只希望律师能为她规避风险,更炸裂的是,俩人还打算借精生子,紧接着去父留子。
这就有点过分了。
楼明叙没辙,给出建议:“那要不然你们三个凑一桌,好好商量看看能不能一起把这日子过好了?”
女人的声音一滞,骂道:“你是不是有病?”
轻轻松松的,楼明叙在实习第一天吃了个投诉电话,理由是阴阳客户,连带着周言也被所里领导批评了几句。
楼明叙很不服:“我那也叫阴阳?”
“那不然呢?”周言从抽屉里翻出一条雀巢速溶咖啡,倒进一次性纸杯里,这么做是因为他懒得洗杯子。
“当然是诚恳地给出建议了。”楼明叙说着,拿起烧水壶,往周言那一次性水杯里倒白开水,谁承想一个用力过猛,杯口朝一边倾斜,最后全扣在周言的大腿上。
周言烫得从工位上跳了起来,手指捏着裤子抖了几下,嘴里“嘶嘶”地倒抽气,楼明叙也被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抽纸巾给他擦裤子。
偏偏周言今天穿的是条颜色很浅的牛仔裤,深色的咖啡渍像墨迹一样,迅速在他腿上晕开。
裤子抢救无效,毁了。
周言擦干净桌上的咖啡,重重叹了口气,那无奈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能干成点什么事?
楼明叙盯着周言的大腿说:“真不好意思。”
周言:“一块五一条,从你工资里面扣。”
楼明叙:“……”
办公室气氛有点僵,楼明叙打开桌上的电脑,随便看看以前的实习生留下来的材料。
周言没有给他安排工作,他觉得无聊,收拾起桌上的案卷,装订好后放到一旁的书柜里,柜子很小,只有八格,一看就是便宜货,木板薄得跟纸板似的,东西一放多就变形。
楼明叙把它挪到墙边,立起来,再把一台小冰箱推过去,抵住它的侧边,这样书柜既减少了坍塌的风险,办公室又多了点行走的空间。
拖完地,楼明叙又把书桌的垃圾清了清,完事儿想洗个手,他问周言:“这边有洗手间吗?”
周言指指门外边。
楼明叙感到震撼,他来的时候可没看到路两边有任何公厕设施,脑海闪过周言站在门口随地大小便的场面,皱眉道:“就这么对着大马路尿啊?是不是有点没素质?”
“……”周言说,“对面法院有厕所,去那边借。”
楼明叙:“吓我一跳。”
基层法院的设施超出了楼明叙的认知,他经过民庭时扫了一眼,里面的窗帘挂一半掉一半,白炽灯总共三盏坏了俩,边上陪审席位都能申请残疾证了,不是缺腿就是缺胳膊,歪七扭八地堆在一起,椅背上覆了一层灰。
隔壁调解庭就更离谱了,原被告的座位都是塑料凳,十几年前的夜排档同款,天蓝色,硬座。
总之这地方和周言办公室一样,全方位无死角地诠释着四个字——穷困潦倒。
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楼明叙实在不明白,到底经历了什么,周言才会愿意从知名大所跳槽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过这种一眼看到头的平庸生活。
之前不还给他写信说要努力工作,做个像导师那样很有威望的刑辩律师,申张正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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